谢琰闭目养神,心中却波澜不平,眼神中那位娇弱的女公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轻叩,一双妙目横遭浅赭伤痕,那般凄弱,那般阴诡。
袁洲听闻这二位贵人身世,更是惊讶,康宁侯府有位郡主他倒是听说过,不过居然能见到身居禁军副统领的谢侯世子,真是稀奇了,他却一时想不通李疏是何用意,转头恰看见李疏冲他丢了一个眼神,也不知哪里来的心领神会,下一刻就跪倒在谢琰身边,哭道:“万望大人主持公道!”
谢琰冷笑,看着李疏道:“朗朗乾坤,你要主持公道,便到该去的地方!”
李疏不急不恼,似是漫不在意道:“袁学士不若将你的冤屈与世子说一说,其中真有曲折,谢世子是当今最急公好义之人,想必定会助你。”
袁洲此刻就怕谢琰抬脚便走,索性先向他拜了三拜,赔罪道:“希望世子能听小人说完,就算世子爱莫能助,也不枉费小人千里迢迢来京一趟。”
谢琰叹息,袁洲一事是他自作主张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李疏竟会真的牵扯谢家,他默许袁洲诉说,一样的说辞早在状纸上看过一遍,如今听袁洲说来心中却是悲凉多过愤慨。
袁洲道:“今年元月,西戎大军来犯,甘肃天水府守将冯延贵不战反退,敌军数日之内连克数镇,边民死伤大半,小人奉命前往赤平原围截敌军,不想等了半月有余却没有见到任何敌军,不得已返回,却被告知冯延贵已大破敌军,收复失地,世子仔细思量,此事难道没有蹊跷吗?”
谢琰微怒道:“你既不在战场,如何知晓将军没有浴血杀敌?诛心之论,如何取信!”
袁洲摇头道:“世子且听小人说,小人身为天水军校尉曾细细查阅核对兵册在录之人,发现此次战役之中我军伤亡不过百人,却获敌军千余首级,而宛平、长戍、关俞等军事重镇财物、军备、城防图皆遭洗劫,却没有百姓或守军伤亡,岂不可疑?”
谢琰蹙眉,袁洲见他有所动摇,接着道:“宛平、长戍、关俞三镇关联天水城,且已经十分靠近甘州府,若此三镇皆为敌军所掠,那敌军早将天水城踏平,卢将军坐镇甘州府岂能不知?”
谢琰起身,午间嘈杂,外面不断传来高低歌声,惹人心烦,阳光炽热投在世子额上,袁洲抬头望去,只能看到世子俊刻的轮廓眉眼,谢琰声音有些颤抖,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袁洲膝行两步,痛声道:“冯延贵通敌买和啊!世子!你去天水城看看那些罹难的百姓,自己的儿子在一场不明不白的战役中死去了,他们痛心疾首却只能拿着那些西戎送来的死囚犯的脑袋出气,更可怜的是宛平长戍的百姓们,期盼着一座空城保护他们,恐怕他们现在已经成为刀下亡魂啊!城门破败,将军流亡,却赢得一场空前的胜利,世子,你来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谢琰闭目蹙眉,袁洲抢地道:“此乃人祸!国殇!小人本可以守着妻子对此充耳不闻,天地良心,却如何让我去面对十数边镇的千万冤魂!”
说罢,室内一片静寂,上一世李疏掌朝之时,袁洲在朝野已逐渐展立头角,而宛平、长戍与关俞三镇却已归西戎所有,卢真卿将军前后十年筹谋三攻都未能成功,如今看来确是国朝自作孽,国土沦丧也怨不得他人,倒是便宜了冯延贵那厮白白坐享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
袁洲从胸口衣襟中拿出一方布帕,道:“请世子殿下看看此物。”
谢琰疑惑地接过来,展开来看,布帕中包着一枚筹码并西戎的几枚金锞子,问道:“这是证据?”
袁洲点头道:“正是,金锞子由车队趁夜色运进天水城,每一枚金锞子上都印有西戎飞蛇图腾,小人曾追踪过这些金锞子的去向,大批的西戎财物进入中原,不过最终都渺无音讯,国朝律例,不许用外朝买卖货物,小人窃以为,若想将这笔金子据为己有,不若从钱庄洗钱。小人出身微末,不顾自身,只求问一问满京华贵,官官相卫,外戚祸国,是否就是圣上的治国之道!”
谢琰将布帕扔还给袁洲,背手负立道:“放肆!攀咬上司乃是大罪,此事尚待查证!”说罢,抬脚便走。
“噯,世子……”袁洲叫也叫不住,泄气地往地上一坐。
李疏起身整理衣襟,道:“起来吧,赖在地上做什么。”
袁洲斜眼瞟了一眼李疏,麻溜起身给李疏倒了杯茶,笑道:“郡主喝茶。”
李疏眉眼含笑,道:“袁学士这番殷勤倒叫我十分尴尬。”
袁洲推脱道:“郡主您就别再羞辱小人了,小人出身微末,不过在军中混了两年,哪里敢称学士,不过,郡主是如何得知小人会作歌,且许小人在世子殿下眼前那般卖弄,以此来勾起世子胸中家国情怀,再借此给小人伸冤……”
李疏眼神微冷,盯着他,袁洲冷不丁地觉得脸上冷风拂过,便闭了嘴,垂手恭立,李疏饮了杯茶,笑道:“你可不要误会,我不是世子那般担忧家国的中正之臣,只不过是我的一点私心而已,非要扳倒冯延贵不可。”
袁洲问道:“天下皆知,冯延贵可是一等的忠臣武将,且他可是您祖父康宁侯麾下大将,您怎么就相信小人这等构陷之言?小人这些证据在京兆尹府都未曾拿出,您如何断定小人说的一定是真的?”
李疏偏头微笑道:“我当然不知,之所以给予你信任,自然是需要你相同分量的回报。”
午时此刻,引寒楼里人烟浩闹,来往之人,或饮酒而歌,或喧闹而去,更有些富贵子弟叫来曼妙歌姬,奏乐赏玩高楼之景,李疏心里只觉不堪烦扰,起身欲走,瞥见袁洲呆呆地不动,笑道:“还不跟着本郡主走?”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顾及郡主不良于行,袁洲也只能在她身后小步小步挪着,且看一位玉立公子慢慢悠悠地行走,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三楼合围,中间空地平起一座高台,三五仆从正在搬动东西,李疏指着高台问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甬道人员繁多,袁洲小心翼翼护着郡主,答道:“那是月华台,因为高台周围遍缀莲灯,又称莲灯台,其实也就是谁跳舞跳得好就能上去舞一曲,谁弹琴弹得好也能上去弹一段,不拘着身份,有富贵子弟,不过大多还是养在酒楼里歌姬。”
李疏摇扇笑道:“合着这地方真是妙人频出之地啊!”
袁洲道:“郡主想来看,不若等十五那晚。”
“为何?”
袁洲望天笑答:“高楼有神女,琵琶半抱,一曲动芳华。”
李疏浅笑不语,袁洲此人,平生被弹劾最多的罪过就是府中豢养歌姬众多,记得有一次,袁洲因为在府中命百位歌姬合奏,吵到了隔壁住着的谢琰,二人相互冷脸了好长一段时间。
袁洲不过出神一会儿,稍不注意,这位娇滴滴的郡主就被突然冲出门的醉汉撞得满怀,李疏盯着醉得满嘴说胡话的男子,不悦地皱起眉头,打开折扇遮住鼻子,袁洲一把将醉公子推开,迎上来的小厮面上不好对付,却还是恭恭敬敬地俯身赔罪。
李疏抬眼打量几眼,越发觉得眼前衣衫不整的人很是眼熟,那人恍恍惚惚也看向她,这不是王泽吗!
李疏胡乱扇风,在这个地方被王泽缠住可不是什么好事,偏怕什么来什么,只听王泽道:“这……你……是郡主啊……你怎么又跑出来玩了?也不去找我!”她扯扯袁洲的袖子,袁洲一脸嫌弃道:“快拉开这醉汉,当着我们公子的路了!”
李疏躲闪着王泽的视线,一旁的厢房开着门,李疏下意识地看进去,打眼的一位青袍公子坐在轮椅上咳嗽不止,旁边那位织金锦袍的公子正忙着端茶问候,李疏抬眼,正对着她那玄色箭袖的主人,一双漆黑眼眸掠过她惊异的眼神,李疏愣了一下,再看过去时,厢房门已经关上了。
袁洲这厢正忙着与醉汉公子的小厮拌嘴,回首又看见郡主被妍色美人拦住问话,他忙跑过去拉扯,李疏惊觉,抬头看去,见这丽人绢丝素丽,长裙曳地,盈盈楚腰,扶风弱柳,双瞳剪水,可谓出尘绝艳。
丽人亦打量她,眼中稍有微动,俯身浅笑赔罪,便拉着王泽往一旁厢房走去。
李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站在引寒楼门外,好在谢琰还给她留了一辆马车,不然只能劳累袁洲将她背回去了。
归家后,李疏似是出神,也不管青萦、清欢怎样唤她,她完全听不见似的,将自己关在书房,自己备下了玄色、墨色,红色彩墨,展开画卷,笔下惊风雨,渲染几多情,庄周罔梦,此身长恨皆系于一人。
落笔,李疏脸上微红,鬓发微乱,不知不觉天已霞红,门外清欢叩响门扉,李疏转头,笑道:“进来。”
李疏看到她,问道:“青萦呢?”
“青萦姐姐去备饭了。”清欢持灯,将书桌上的灯烛点亮,笑道:“郡主今日心情大好?”
李疏抿嘴笑道:“是不错。”
清欢转到李疏身边,仔细收拾着桌案,看到画中人,眉宇紧蹙,凤目微凝,骨节分明的手中端着玉盏,玄色箭袖挡住了口唇,便顺口问道:“这幅画……这位喝茶的公子是谁呀?”
李疏将画卷收起,道:“将此画收好,以后你会知道的。”
清欢笑笑应下,将书案收拾整齐后,唤青萦姐姐进来,摆了一桌清淡饮食,青萦道:“郡主中午回来想必不曾用饭,怕您肠胃不适,权且吃些清淡的吧。”
李疏点点头,似是想起来还有一个人被她忘了,笑道:“我带回来那个男子呢?”
青萦回道:“午后被世子带走了,现下还未归,可要奴婢去谢府寻人?”
李疏摆摆手道:“不必了,他有脚自己会走回来。”
撤了饭桌,小院里又好一顿折腾,直到郡主睡下,夜里才开始寂静无声,廊下,清欢正等着青萦给郡主燃香毕而出。
青萦轻声关了门,发觉身后有人,转身道:“清欢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结伴回到厢房,清欢问道:“姐姐,今日我看见郡主画了一位公子,这位公子面生的很,姐姐可知道?”
青萦一手铺着被褥,笑道:“许是不久便能见到了吧。”
清欢也不敢多问,其余无话,二人各自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