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的一场快雨早已寻不见踪影,现下外头艳阳高照,萋草沾露,鸟飞青天,慈宁宫的宫人早已开始有序打理上下,只是绝然不会靠近春晖堂,李疏时而能看见人影走过,感觉凉风袭来,紧了紧衣襟,时而又悄悄往内室探看,层层叠叠的纱帐珠帘只能让内里情景更加虚幻。
李疏心里早已将准备好应对太后问询的话滚了几遍,却始终不得召见,外间放置的一事一物都能散发静沁凉意,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再看看头顶雕梁双燕,越是生出一种压抑恐惧。
她听见外间似有脚步声,直身跪好,偏头朝外看去,先是皂头靴的纹路,而后是衣摆的云卷,全印入眼神的是一身金甲披胄,腰间扎条黑鞓皮带,黑发束起以赤金宝珠冠固定着,她十分熟悉这份衣着,谢琰的一言一行,看见时总是叫人安心,不过此时她倒是不合时宜地想起来那天二人间闹得不愉快,垂下头去,也不敢挪一挪跪得发麻的双腿,一时间语噎无话。
“阿姐!”
从外间探进来一颗梳着总角的小脑袋,李疏心里一惊,还没看清,一阵小旋风似的,怀里已经多了一个小人,李疏喜道:“阿煜?”
李茂撒娇地在李疏怀里蹭来蹭去,脸上红扑扑地,眼睛里似是含着泪花,李疏将他拉起来,仔细为他整理了衣裳,转头问道:“不知世子为何将幼弟带来?”
谢琰脸上沉郁,无奈低声道:“定嘉你就非要……罢了,是皇太后命我将他带来。”
李疏尚未再言语,沁芳喘着气才进来,道:“世子您抱着小公子走得太快了,奴婢……奴婢实在跟不上……”
李疏听言,只低头看着李茂,又帮他理了理头发,沁芳略微歇了歇才道:“太后说想念小公子了,特命奴婢将小公子带来,郡主……”
李疏笑着将头抵在幼弟额上,问道:“今早有没有吃得饱饱的?”
李茂拍了拍鼓起来的小肚子,笑答:“这里的糖糕可好吃了,可惜青萦姐姐不让多吃。”
李疏点了点他的鼻子,温柔道:“一会儿随这位姑姑进去给一位特别慈祥可爱的贵人请安,可不能失了礼数呢,姐姐就是失礼了才被罚跪的,你一会儿可不要出错哦。”
李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身还向谢琰作揖行礼,这才跟着沁芳进去。
谢琰站在她身边,问道:“疼吗?”
李疏抬头看他,逆光而去,只能看见他俊刻的轮廓,低头摇头笑道:“不疼。”
说罢,谢琰撩袍跪在她身边,李疏未来及细想便道:“世子不必!”
谢琰却不看她,脸上同往日一般也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言语颇有玩味,似有温柔,“郡主不是一直都很想将谢家扯入纷争吗?现在我来了,你不必担忧。”
话语说得明白,李疏脸上一红,惭愧十分,是她算计在先,她如何入京,如何寻得袁洲,又如何轻易便能进入宫城,桩桩件件摆在眼前,陛下圣心□□,怎能不知她背后又有何人呢,皇太后谢氏与其母家谢侯府皆是亲近康宁侯府郡主,稍微深思,便觉惊恐,又涉及边朝军事,朝廷大员,此时若是有心之人稍加利用,谢府顷刻便有大厦将颓之态。
李疏细微地叹了口气,重生一世,她完全可以再次听从皇太后的意思,嫁给太子,当一个天下尊贵之人,只要防住端王叛变逼宫,一切无虞,可她偏偏贪心,想着能将成弟养在身边,看两个弟弟长大,温书习武,也能像谢琰一般成为这盛世之中,华贵之地的风流人物,若能再振康宁侯府声名,那又是何等荣光,满府之繁华,一姓之荣辱,全系一身,李疏攒手掐了掌心,深吸一口气,既然做了这般贪慕荣华之人,何惧流言?
“那我就先谢过世子的全力鼎助。”
内室里,沁芳转进小室内,先向佛龛拜了三拜,取了绣案上的锦盒,又为两旁供着一对红莲长明灯添了檀香灯油,挑帘出去,将锦盒送到皇太后面前木几上。
皇太后一手抱着李茂,一手打开锦盒,取出盒中的赤金长命锁,面上十分慈祥,笑道:“阿煜,这是外祖母送你的见面礼,你可还喜欢?”
李茂见着这位极为慈祥可爱的贵人,惦记着不能失礼,抬头急道:“阿煜还没给您行礼,不能接受您的礼。”
太后颇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小孩儿,对哑嬷苦笑道:“瞧琅琊王家都把好好的孩子都教成木偶了,一个一个回来是回来了,都跟哀家这般见外,外边那个就不必说了,阿煜都不认得哀家了!”
李茂歪头道:“阿煜在琅琊过得很好啊,长公主姨母带我和姐姐极好呢!还有好多好吃的糖糕!”
太后眉眼俱笑,道:“你喜欢吃糖糕?”
提到糖糕,李茂两眼冒星星,欢喜的不得了,“长安的糖糕种类更多,阿煜更喜欢这里的糖糕!”
太后爽朗一笑,心情也好了不少,眨了眨眼睛,用绢帕点了点眼角,再看李茂时目光更加怜惜柔和,举着手中的长命锁道:“这个长命锁是外祖母听闻你患病时,特意去求来的,你可得戴上,好好保护。”
李茂疑道:“外祖母?”
“是啊,”太后叹息,“不记得了吧,你去琅琊的时候还小呢!”
李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太后将长命锁戴在李茂脖颈上,三寸长的翠玉护甲不小心划到了稚童的细皮嫩肉,李茂“哎哟”一声痛吟,太后更是紧张,急忙呼气,道:“不疼不疼,吹一吹,吹一吹。”
长命锁正面是双鱼戏水,琢得精巧绝伦,暖润滑泽,反面刻着“长命安康”四字,李茂拿着左看右看,太后问道:“好看吗?”
李茂点点头,突然想起来外间还跪着的姐姐,抬头瞧了一眼外祖母,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开口探问道:“外祖母,姐姐她犯错了,阿煜向您赔不是,姐姐她腿脚不好,您就别让她跪着了吧?”
提起李疏,太后的脸色又阴沉下来,眉梢挑起,道:“她就该跪着,好好反思己过!”
李茂往太后怀里钻了钻,甜腻腻地道:“祖母!阿煜求求您啦!阿煜给您捶捶腿,捻捻肩行不行?”
太后瞧他可怜模样,也绷不住脸色,道:“行,行,听你的,去把你姐姐唤来,外祖母有话对她讲。”
李茂欢喜地跳下来就往外跑,刚走两步,又急忙回身有模有样地给太后行了礼,太后抿嘴一笑,道:“去吧,去吧!”
李疏早已跪地起不来身,谢琰将她慢慢扶起,李茂在一旁看着就要哭出声来,却见姐姐对他展露笑靥,强忍着不落泪,心里满心担忧。
李疏倚着柱子,手里紧紧攥着纱帐,咬着牙缓了一会儿才觉得腿上疼痛,谢琰还要扶着她进去,李疏将他轻轻推开,轻声道:“我自己去吧,烦请世子照顾一下阿煜。”
谢琰持剑站好,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一步一步挪进内室,罗汉床上端坐着皇太后,李疏走近俯身跪拜,太后手里没有称手的佛珠,此刻正磋磨一颗南珠,满室里盈满迦南檀香,太后缓缓睁开眼,李疏本以为是怒斥,却没想到只是一声轻轻地叹息。
只听太后道:“定嘉,起身吧。”
一旁的沁芳和哑嬷赶忙将李疏扶起来,搬来绣墩坐在太后身旁。
太后似是还是不想与她言语,李疏先道:“皇祖母,定嘉知错了。”
太后抬眸审视她,嘴角一抹苦笑怎么也遮不住,“你有什么错呢?不过就是将你母亲数十年的辛劳一朝散尽罢了。”
李疏不解。
太后抿了一口茶,缓缓道:“谢氏清贵却不是一向安逸,当年哀家落拓冷宫时,你母亲为了报答哀家的养育之恩,才嫁与刘祎,一颗玲珑七窍心就在那几年磋磨地油尽灯枯,皇帝登基后,才有了谢氏满府荣华,虽不沾染朝堂,却能永享安逸,可你……”太后几近哽咽,指着她道:“你就这么轻松散了去!”
言罢,太后情绪激动,哑嬷换了热茶来,太后端茶喝着,却一眼打量着李疏。
李疏听完,心里五味陈杂,只觉胸闷,她前世能嫁与太子与母亲有莫大关系,那又能如何?终究是端王赢了,赢了她母亲费劲心血送给陛下与太子的锦绣河山,李疏蹙眉闭目,良久才道:“如今,谢氏无论如何已经置身其中,能依靠的只有您,与其等着王位更迭,逐代没落,不如挣一个从龙之功,再延世代,方不失为长久之计。”
太后闻言,拍案暴怒,道:“放肆!”
李疏既不起身,也不告罪,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太后,如果太后知道前世的两任太后相隔不过十数年,更是夹杂兵燹天灾,她会不会后悔这些年让谢侯府置身朝野外,微微冷笑道:“太后息怒,臣女说的对否全在您一念之间,朝中形势早已不堪摇摆,人心浮动,暗流涌动,太后掌过政事,应当知晓浮华繁荣并非长治久安!”
太后泄气般往引枕上摊靠,一手遮着眼睛,再开口声音已然呜咽,“是哀家小瞧了你,相较于你母亲,你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疏脑海里闪过一丝猜测,过于阴私黯然,让她不愿去相信,却还是咬牙道:“太后所言十分中肯,臣女的确不如母亲情深,为了谢府某人,甘愿扑火焚身,论起断情忍性,臣女当仁不让,所以太后不必再想法子让臣女高嫁,且不说臣女不愿,待天水府一案水落石出,陛下也是不肯轻易赐婚的。”
太后闻言,心头一震,眼神中闪过几丝慌乱,冷笑道:“你母亲早已将你的婚事托付于哀家,天下人都等着看这份皇家恩泽,你我祖孙,何必如此?”
李疏似乎并不为所动,毫不避讳地对上太后,道:“既是祖孙,何必算计至深?太后才是天下赢家,拿捏他人衷心犹如儿戏,您看上我什么了呢?谢侯还是卢家?”
太后不答话,身形微微颤抖,李疏心里突然明朗了,索性和盘托出,对着太后这等人物,少言多言,必惹猜忌,倒不如挑明,“谢侯爷自知愧对母亲,虽然对我面上冷淡,实际上臣女做什么,他必定跟随,这是他在报母亲的恩情,太后不必怀疑他对您忠心,再说卢家,卢将军是朝廷肱骨,对我只是略有照拂,实在不必将他划在我的阵营里,若我高嫁,卢氏说不定是助益还是拖累,现下您不必多虑,说到底,你我祖孙,还在一条船上,须得肝胆相照。”
太后坐起身来,怒视她良久,方道:“好心计,若是真能将你嫁出去,哀家还得好好苦思一番,寻常人家可镇不住你这样的媳妇。”
李疏笑道:“臣女多谢太后抬举,也不劳您惦记臣女这副残躯。”
沁芳姑姑将李疏送出来时,她已然站立不稳,李茂扑在她怀里,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李疏抚着他的额发,低声安慰,手中碰到他身上的长命锁,身形一抖,似遭重创,忍不住咳了几声。
出了内殿,天色氤氲,一抹鸦青之色附在宫墙之下,司花司今日给慈宁宫送来许多名贵菊花,含苞欲放,随风摇曳,浅淡香气被雨云压制不散,愈加浓郁,沁芳观天色,着人照看花盏,对李疏俯身行礼道:“郡主,您早些回吧,奴婢送您到这了。”
李疏木然点点头,眼前十数石阶,让她想起前世的鲜红染地,刀光剑影,耳边忽有玉佩铮鸣,才发觉谢琰扶着她,李疏望天叹息,抬手将谢琰推开,头也不回道:“世子离我远些吧。”
谢琰悬着的双手停滞在原地,看着那一抹清影,手中牵着幼童,挣扎行路,一步一颠簸,终是没有追上去,只紧握了手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