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申年五月,猃狁南下,破渔阳,败白宿,一路如以无厚而入有间,势不可挡。麒麟北境竟謋然而解,天下大乱。——《知天命》
猃狁何以能星夜下渔阳?自然是城中有内应内通外合。猃狁又如何不动凉州?正因凉州早被庞危放到了猃狁将巴尔图手中,等于拱手相让。而渔阳的内应之事,怕是都同凉州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宋昭宁不过片刻便已捋明白了这其中的因果,她心中恨极:庞危占了封胥的皮囊,行事却不顾及他的名声,更不要说如此拱手相让山河之举,置麒麟百姓于何地?八万兵民,八万条性命啊,竟是无一生还,如何不叫人痛彻心扉?
宋昭宁心中一片疼痛难忍,半晌都缓不过气来。过了许久方才问道:“若是如此,北面可有逃出来的百姓?白宿目下严令京城出入,是不想猃狁人入京对陛下不利?那若是将逃难百姓困在城外,又当如何?且若是渔阳无一生还,他却是如何知道渔阳现状的?他目下人呢?”
一叠声连问了五个问题。
林牧原就信任她,兼之宋昭宁从前对凉州军掏心掏肺,在许多朝中不肯供粮安葬的时候都出手相助,凉州军当日将封胥奉为战神,对宋昭宁也是极其尊重钦佩,当下一桩事也不曾隐瞒,只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他道:
“白宿将军却说是一侠士告诉他的,详情他却不曾提,只说得了信之后便连忙派了手下轻功极好的人去渔阳探了,果然发现渔阳已被猃狁所占,方才信了。白将军心痛之后定心思索,然后叫上末将一道入宫,禀明了陛下,由末将担任京中防守之事,他却带了兵力,往北边去了。”
他拱手道:“夫人,白宿虽带了一半禁军前去,又从地方上连忙召集了常驻兵力,但满打满算也不过八万人。且此番不论是在前往渔阳的道路上同猃狁正面相遇,还是抵挡渔阳之后运用攻城战术,恐怕结果都不甚如人所愿。非是末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
宋昭宁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她的目光落向远方,半晌才道:“我明白。”
她因封胥的缘故,对兵力作战之事都有些了解,不至于连这么粗浅的道理都看不破。禁军本非迎敌兵力,不论是对战骑兵还是攻城作战都不是他们的长处。地方上的兵力固然有些专攻骑兵或是城战的,但地方兵力却不能全然调度,否则地方上无兵可守,也是一件难事。京城至于渔阳,沿路共有十二州,十二州的兵力满打满算调度而来,加上老幼二者,算的从容些,也绝对不超过五万,那白宿手中至多十万兵力可用,如何能够拦下猃狁铁骑?
她心中一阵突突地跳,知道林牧今日来,必然已有些安排后事的意味了。当下问道:“那我等该当如何?”
林牧沉默良久,终于拱手道:“夫人,白宿将军已与末将通过讯号,若他拦不住猃狁铁骑,还望夫人同睿王妃,能带着陛下前往蜀中,去寻求睿王庇护。蜀中四面高山巍峨,一片天险造就的易守难攻,是我们对战猃狁,最后的屏障。”
宋昭宁颤抖着交握住了自己的双手。
她道:“我应你。”
宋昭宁当日同白宿交涉完毕,遥望远处黑沉的天幕,心中忽然生出:往日安逸日子,怕是要一去不复返的念头来。大战前最后的静默等待,隐约在晨雾里看见未来的战乱与杀伐,那样惨淡的,等待的心情。
当日天色晚了,第二日一早,宋昭宁便连忙唤了月笙同她去公仪的府上。公仪尚在睡着,迷迷糊糊地听见岫烟说宋昭宁来了,还一时缓不过神来,半晌才清醒了,问道:“昭宁怎么这早晚就过来了?可说了是什么事?”
岫烟摇了摇头,道:“宋姑娘却不曾告诉。”
公仪凝眉思索了一番,心想怕是同昨日白宿的命令有关系,又是这样巴巴地大早上来了,定然是大事,于是连忙唤了岫烟为她更衣,连头发也来不及梳了,便请宋昭宁快进来。
她打发了岫烟,自己在镜子前将头发簪住了,问道:“昭宁,到底怎么了?”
公仪说话时正抬眼从镜中望去,却见宋昭宁的眼眶却是红的。她唬了一跳,连忙唤了一声,“昭宁——”
宋昭宁抬手轻拭了拭眼睛,隔着西洋雕花琉璃镜对上公仪的眼睛,半晌才道:“渔阳……为猃狁所破了……”
公仪手上原正簪着头发,闻言手上一滑,簪子猛然贴着她的头皮擦了过去,生疼。但她竟无力去细究这点子疼痛,只猛地转了脸,抖着嘴唇道:“你……你说什么?”
宋昭宁闭了眼。
她将落在地上的那根簪子拾起,放进妆奁里,终再忍不住泪,忽哭了出来。
她道:“你不曾听错,渔阳已破……渔阳竟破,城中军民共计八万人,无一生还。李将军尸骨未寒,被猃狁割下脑袋来挂在城墙上示威……”
她话不曾说完,已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公仪听闻此言亦是心神大震,连忙扶住了一旁的梳妆台,半晌才道:“怎会呢?怎会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同宋昭宁昨日晚间一般,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此事。先前不是渔阳方才递了消息来,说渔阳李将军破了猃狁,大胜了?如何不过小一月功夫,渔阳竟全被猃狁占去了?
宋昭宁拉住了她颤抖的手,她对上了公仪的眼睛,对她说道:
“公仪,你且听我说完。”
公仪深吸了两口气,慢慢地,慢慢地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她闭了眼,眼角却滑下一道泪痕来。
她沉默许久,终于道:“你说。”
当下宋昭宁将林牧所告诉之事尽数告诉了公仪,公仪静默着听完了全部,缓缓地道:“我已知了。这便进宫去见陛下。——此事却还有人知道么?”
宋昭宁道:“没有了,连我父亲,也只知白将军离京而林将军暂代,但什么缘由,渔阳又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人知道了。”
公仪闻言,轻而缓地“嗯”了一声,而后便慢慢将身子靠进了椅子里,再不说话了。
公仪同幼帝说了什么,宋昭宁再不知道。她将此事告诉了公仪,却并未同她一同进宫,只悄声回了府,坐在窗前,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刹那间涌出来的情绪太多了,她心中不免想:若是封胥尚还好好的活着,这些事怕是根本不会发生。原来麒麟和猃狁都还算是势均力敌的状态,若非封胥身死,北境有人死守,猃狁又如何敢冒然发兵?更不要说还有一个庞危在其中挑事,硬将北境兵力拱手相让。
她心中总也越不过渔阳八万人的数字去,想着她去岁年关的时候还同封胥一同拜访了李老将军,那是个模样凶神恶煞,性子却极豪爽和善的一位老人,在渔阳任上已做了整整二十年的将军,坚守城池,将猃狁以渔阳为界,隔绝在麒麟之外。
八万人啊,八万人啊。宋昭宁只要想到这一数字,想到那么多的性命竟都被巴特尔所害,心中疼痛苦楚便难以抑制。这些人或亦有儿有女,有亲有朋,但在猃狁的刀枪之下,却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朋故旧,家中老小,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她眼中复又落下泪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心中唯有盼望白宿如有神助,能顺利抵挡住猃狁南下的步伐。她心中甚至不免想道:若贵族长老快一些便好了,若谢青衣果承认他是封胥的身份便好了,若鬼族仍愿意相助麒麟便好了……,那么麒麟仍北有封胥,南有祁湛,又何愁对敌之事不成?更莫说还有鬼族相助。
她祈祷切切,而后心上却又涌上更深沉的悲痛来,直叫宋昭宁跪在佛像面前,只嗫嚅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心惊胆战地等待了两日,到了第三日晚上,整个东城的街道上却骤闻铁骑跑过的声音,宋昭宁隐约听见,一下自梦中惊醒,慌忙地喊道:“月笙,月笙,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月笙还不曾去外面看,也竟不知,正要答话,却听外面门被人“咚咚”敲响了,而后竟传来卫舒窈的声音,她急呼道:
“宋姐姐,宋姐姐,你快开门,我有要事要跟你说。”
宋昭宁连忙叫了月笙去开门,她业已清醒,便听外面铁骑踏过的声音竟更清晰的传进了府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不绝。
卫舒窈扑到她的床边,呼道:“姐姐快换衣裳,方才哥哥来告诉我,说白将军不知怎地,先前竟北上去对敌,但却……败了。”
宋昭宁原扶了床榻要起来,闻言手上力道竟是骤然一松,整个身子都跌了下去。
卫舒窈吓坏了,连忙张皇地唤道:“宋姐姐——”
宋昭宁以手抚膺,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动,只觉连卫舒窈的声音都隔得远了,半晌方才说道:“我……我没事……”
她抖着手抓住了卫舒窈的手,问道:“那白将军呢?”
卫舒窈哭着摇了摇脑袋,她说:“白将军,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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