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之日,不免复回望矣。但见宫銮依旧,山色葱茏,然行客匆匆,已闻哀声。见此不免有粟离之悲也。——《知天命》
幼帝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公仪却是不知了。她平生虽也放浪形骸在外,但却是第一次对君王做出这样的事来。待上了马车,才觉出后怕来,腿肚子打颤也就罢了,浑身竟都软了。
岫烟连忙帮她摁了摁双腿,忙道:“王妃方才可吓坏了我。”
公仪靠着马车内壁,只摆了摆手,身子朝一旁靠了过去,吩咐她:“待出了宫墙再叫我,若昭宁在,便叫昭宁上车来陪我。”
她说了此话,便不再言语,只靠着马车内壁小憩,心里一阵突突地跳,好半晌都没缓过来。
过了约莫两刻钟,马车才缓缓地出了内城,宋昭宁原就翘首望着睿王府的马车,眼见出来了,连忙上前去,唤道:“公仪——”
岫烟连忙下来,向宋昭宁行了礼,而后对她耳语了两句。宋昭宁听得一愣一愣的,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公仪今日做出这样的事来。公仪虽幼时男孩子气了一些,但自从嫁了睿王,所见所想都不免同皇权有牵连,已是很久都不曾做出这样的举止来了。她心下不免想到幼帝是如何惹恼了公仪,一面却上了马车来,在旁看了看她,悄声问道:“可还好么?”
如今左右没人了,公仪才对宋昭宁呼道:“哪里能好?可吓死我了。”
宋昭宁见她模样,竟是又好气又好笑的,只好拉了她的手道:“得亏此次有惊无险地过了,方才我只是听岫烟说此话,也不免觉得后怕,后背猛窜出冷汗来。幸好你没事。”
公仪靠着内壁,有气无力地道:“我怕是生平也就此次放肆一番了,只因当时幼帝万分不肯走,我只好拿了他身边的内宦来开刀。这些内宦,原就喜在幼帝耳边怂恿的,朝中官员有半数都不喜欢他们,却又没法子。对他们动手,首要官员定是不理会的。”
她道:“二则,官员哪个不肯叫陛下先行?但他们是臣,陛下是君,断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朝中先前德高望重的老人又都是死的死,走的走,如今朝中哪里还有真能束缚陛下的?便是你父亲也不行。所以只好我来做这个恶人。至于三则——”
她突然顿了顿,却好无奈地笑起来,道:“——至于三则,如今朝野的希望竟全在睿王所率所守的蜀地之中,他们便是万般不喜,也不至于在这个当头上对我怎么样。可笑原来我也是能狐假虎威一遭的。”
宋昭宁闻言拉了她的手,缓声道:“既是过了,便莫要想了。何况你也不过因想着陛下南下如蜀,虽行事略有不当,但当此非常时期,自当行非常之事。”
公仪闻言,面上总算露出笑意来,又闻外面声色渐渐大了,想是王驾将行,左右官宦亲眷也自当上了马车,意欲往南了。
她遂对宋昭宁道:“你且在马车上陪着我,我仍有些后怕,不想一个人待着。”
宋昭宁少有见她示弱的时候,闻言哪里不答应的。连连说道:“我自陪着你的。”
公仪虚虚地应了一声,兀自缓了一会儿,却道:“我今次看着陛下身边的那些内宦,却少有明事理的,我原也听闻了几句内宦误国的话,但原想着有老臣辅佐,当出不了什么岔子的,但今日一看,却才知我从前误也。”
此事涉及朝政,宋昭宁却不便多言,只问道:“你难道怀疑那些内宦里有敌人派来的奸细?”
公仪摇头道:“这倒不曾,唆使陛下留下来那人已查出来了,倒不曾通敌,只他先前同陛下随口笑言,却被陛下当真了罢了。但饶是如此,陛下听信内宦而不信忠臣,难道这还不足以叫人堪忧么?难道古来内宦专政的例子,还少了不成?”
宋昭宁拍了拍她的手,不曾答话。公仪正要再说些什么,突听外面马车开动之声滚滚。她心头原有的那些对幼帝的无奈担忧顿时搁置到了一边去,心下当下却骤然涌出万般悲痛之情来,直激得她住了嘴,再说不出话来了。
她依在壁侧,伸手勾了一点帘子向外望去,却只见宫阙金銮渐行渐远。
二十余年生成长成的京城,如今一朝离别,不知何时才能再次回来,眼中一热,竟立时坠下泪来。
她挽了宋昭宁的手,只来的及唤一声她的名字,便竟已泪流满面。
她听见外面有个童音问道:“娘,为什么我们要离开京城了?这里不好么?”
她听不见大人的回答,半晌,只听到啜泣声渐起,而后竟满城哀歌。
展眼宫阙远,一别尽哀哀。相逢如有日,且诉故国情。1
终将远矣。
京城禁宫的城阙,东城的如花似锦,朱雀大道的宽广壮丽,竟都在马车的寸寸行进间逐渐远去。朝臣宫人回首相望,但见视线愈远,唯有禁军仍立在原地,手中紧握一杆长枪,遥遥目送。
众人于此景下愈发觉出心境的苍凉悲怆,一时哀声不止,那啜泣声竟自一二马车中传递开来,不过片刻,便已是满城尽是别离意了。
宋昭宁尤其如此。京城这个地方,于她这般自幼长在这里的,从来意义非凡,与封胥的相识,成亲,话别,等待,大变,一生二十余年的悲欢离合,俱在京城之中。京城中的大街小巷,总是满载她的记忆,便是十里亭前的柳树,城阙上的明月,此时竟也纷纷冲上心头来。离别日久,她心中竟只有那些冰冷回忆聊以自慰,想到谢青衣还不知前路,想到她如今竟四顾茫然,眼中只不住落泪,心中悲苦较之从前,已是百倍。
她心中不住念着封胥的名字,但何曾有人应答?又如何会有人应答?半晌,也不过心中叹问,自己大抵终是在自欺欺人而已矣。
她只能自帘外远远地瞧出去,眼见宫城渐远,故人不再,离音哀哀。而时代的巨浪已然当头拍下,在时代滚滚巨流里的众人身不由己,遂水而流的同时,也不免意欲纵横。
这将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也将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夜幕已至,而黎明必不远矣。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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