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鬼族极西之地有一处曰冰台,上接苍穹,下倚黄泉,恨不能一见。——《知天命》
长老商宁所言并非虚妄。
鬼族之中,确有一位自号为「梧桐」的前辈。此人乃是当时鬼王白衣的左膀右臂,但态度却与白衣有诸多不同:他并不赞同鬼族与人族结交,认定人族渐奸险狡诈,且在人族鬼道相盟之时大为不喜,因对澹台束下手,险些叫人鬼同盟毁之一旦。正因如此,他惹恼了白衣,遂被发配至鬼族极西之地,冰台。
商宁一心想要查清往事因果,因一路西行,直奔冰台。
冰台高千余丈,上接苍穹,下倚黄泉,终日冰雪寥寥。鬼族寻常不至此地,因一旦进入这里,便渐觉冰寒内起,渐失法力,面对呼啸朔风,只能以凡躯相抗,是以鬼族之众私下将这里称作「刑房」。
商宁一路腾云,到了冰台地界儿,果被一股大力拉落地面。他自生来便是鬼族,从来没有如人族一般上山是果然一步一步踏上去的。但此地法力不行,他也只得收敛了心神,往冰台顶上走去。
沿路俱是冰雪覆盖,朔风伴着雪花卷落飘下,那些雪花落在商宁肩上,他便觉一阵寒凉径直窜入了骨子里。如是凉意,真是他自生来便不曾有过,因走了半途,便渐觉力难以继,便扶住一旁岩石上的冰雪,稍作歇息。
当他身上法力尽掩,只能以人力攀爬高山之时,他才渐觉山川广阔,己身渺渺。他立于原地,遥望山川,忽然想道:山川虽不言语,但历时固久,能见人族鬼道之变迁。而鬼族虽比人族寿数略长,但在山川眼前,仍是蚍蜉蚁子,身不由己,更遑论与天争寿。人族寿数不过百年,行之天下,却能变幻朝代,留下千古传颂的笔墨,但鬼族虽有百年千年的寿数,但存乎天地,又到底是因何而生呢?
广乎山川,叫人渐生哲学思辨,他目见冰台连绵千里的形状,心中思索人道鬼族之别,又深究鬼族命运与使命,不免渐有庄子所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感慨出来,一时竟似入了境中。
便是此时,他面前山川忽变形色,北风骤然卷地,直向他扑面而来,商宁眯眼半晌,却见朔风过处,那雪地上却骤然生出一条道路来,直直地向冰台顶峰绵延而去。
商宁不由得站直了身子。
北风渐消,独道路依旧,商宁立在石畔片刻,终举步向上,渐往冰台顶端去了。
冰台的顶峰,早已坐了一个人。此人背对商宁而坐,一身白衣落在雪地里,叫人险些辨认不能,独他一旁不知被谁栽种了一株梧桐,虽在冰天雪地里,却也竟生得繁茂。商宁抬眼望了一眼,旋即拱手行礼,呼道:“前辈。”
梧桐果真转过身来。
大抵是因他在冰雪中已待了三百余年,如今看见,面上也是一片冰雪似的白色,没有半点红润,唯独一双眼睛极黑,看向商宁时,直是白肤黑瞳。那目光望过来,直激得人心中发颤。
他看了商宁半晌,问道:“你是何人?鬼族不可枉入冰台,这规矩,你不知道么?”
商宁已是鬼族长老,但在梧桐面前,他却不敢托大,只拱手回道:“晚辈商宁,系鬼族今日长老,今上冰台,实乃有事要请前辈赐教。”
梧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因道:“你年岁不过两百余岁,如何便成了长老?”他因思索片刻,忽然冷笑了一声,乃道:“别是我当日所言果成了真罢,说说罢,澹台束究竟动了几位鬼族长老?”
商宁听出他话里的偏见,并不应声,只道:“晚辈前来,正为说明此事。”
那梧桐看他片刻,拂袖说道:“讲。”
那白色广袖拂过地面白雪,是一片泠泠的凉意。而那白色广袖之下,却有铁索之声渐起。商宁不敢抬头,却也自目中余光看见,那铁索将其困于冰面之上,所往来者,也不过目之所见三四五丈罢了。
商宁垂眸说道:“前辈隐于冰台,想是不知,人族鬼道相盟百年之后,鬼族之众渐染病患,纷纷就死。其时晚辈尚且年幼,只当鬼族或承天怒,并不多想,然则近日蜀地周遭却渐发穴洞,其中见我鬼族之众枉死者骸骨多也。而便在一穴洞之中,又刻有「梧桐」二字,晚辈遍思不得,因前来冰台,恳请前辈赐教。”
梧桐冷冷一笑,“你这是在疑我?”
他冷哼一声,“谅你若果然疑我,今日绝非赤手上得冰台。”他看了商宁一眼,道:“你若要问我的意思,呵”,他笑了一下,“那也不必查了,此事必是澹台束所为无疑。”
商宁问道:“敢问前辈,何以见得呢?”
梧桐不答,手中却不知何时握住一颗晶莹剔透的白色宝珠来,他将那珠子把玩在指尖,一时不曾言语。
商宁亦不言语,只立在其所能至的距离之外,拱手而已。
他只晃眼瞥了一眼那珠子,一时却看不出来路,半晌方才听梧桐轻而锐地冷笑了一声,直道:“昔日我便曾说澹台束必定图谋不轨,你却不曾信我,如何岂不如我所言?”
他见商宁并不曾提及白衣之言之事,且又思之若白衣尚在,鬼族长老必仍能活命,因此心中早有了最坏的猜想。此刻他闭目回溯往事,独手中握住旧日白衣与他的白珠,但觉凉意自珠子身上渐次传来,慢慢叫他浑身都凉透了。
他一时觉得好笑,过往三百余年他自己不曾后悔心死,如今片刻却死灰落地,真可哀哉。
他问道:“你所谓鬼族骸骨所在穴洞,是在哪里?”
商宁答道:“目前所知之地有三处,五方铺、驿马桥,以及黎代。”
梧桐问道:“墓穴所在城中方位呢?”
商宁俱都去过,当下坦然相告:“五方铺乃在东北、驿马桥处于东南、黎代则在正南方向。”
梧桐闻言,以手作笔,在雪地上画了几处,他见之良久,忽而笑了。
他看着手中白珠,忽然道:“你看,白衣,偏你并不信我。”
他猛然将那白珠拽入手中,双眸只看定雪面上的图样,脑中却在瞬息之间闪过锦官城周遭数地,终在片刻间将其郡县之图绘于雪面之上。
他看那地图良久,乃道:“东荣街之西北、红壁照之西南、茶店子之正北,你去寻开,看有无鬼族骸骨所葬穴洞。”
商宁于脑中细思片刻,忽解其意,乃知此乃六散之局。他心下惊疑不定,只听梧桐说道:“你去看了,若果真如此,想来你也知道该如何做了。”
商宁心中甚疑,却又知晓这正将距离真相更进一步。他拱手行礼,直呼道:“是。”
却不显他此话话音方落,身后却骤然传来一声音。那人扬声喊道:“不必查了,你早已被他们蒙蔽了。”
商宁回首一望,冷眼唤道:“韩怒?”
他右手放于身侧,正欲动手,却忽地想起此地原不可用法术,右手虽则握拳,却终不能不缓缓松开。
韩怒见他如此,乃笑道:“既是此地你我都成了凡躯,便也坦然相告罢,我今日所来,也正为鬼族昔日人员大损之事。”
商宁却不信他胡言乱语,听他如是说,当即同梧桐行了礼,转身便走。
韩怒人虽不拦,手中却陡然飞出一丝鬼气,直落入了商宁的手中,随后便化作了一根竹简。
韩怒在其身后道:“你却好好看看罢,你所想知道的一切,早在其中了。”
商宁定睛看去,却见那竹简上隐约有淡淡青黑之气,结合封胥先前所说之言,他此时顿时了然:封胥所言那鬼气必同韩怒有关,而韩怒所遣的那团鬼气虽见光则没,却也留了个心眼子,将其死前所见尽数返之韩怒。
商宁垂首看着手中竹简片刻,终将双手覆于其上,读取了那鬼气的最后所见。
却见密室被破,那石壁上灰土渐落,最后却逐渐显出一行字来,一行,他从未见过的字来。
只见其上写着:
——人族只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不论前因所以,直布下通天之阵,意欲将鬼族之众一网打尽。
商宁见此,一时只觉血气上涌,不免瞋目裂眦,当是之时,他只觉体内法力似乎尽数回归,当下想也不想,直用出缩地成寸的法术来,径直向锦官城而去。
他立于宫墙之上,但见红砖绿瓦之下,人族尽皆言笑晏晏。他一时心中俱是大恨,当下再忍不得,手中鬼气径直化作长箭,直往幼帝而去。
直直钉入幼帝旁侧宫墙之中。长箭深入,其势不止,翎羽犹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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