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之道,亦已极矣。王侯将相,平民百姓,自庙堂之高至于江湖之远,莫不存焉。——《知天命》
幼帝看着眼前的小黄门。
身边的人更换以后,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认识的,否则也不至先前那样和颜悦色。但其所言诛心,也不得不叫人心中生疑。
况一个小黄门,又能真知道什么国之安危呢?
那小黄门惯于察言观色,见幼帝面色一冷,当即跪了下来,呼道:“陛下饶命!”
幼帝站起身来。
他将公仪漱玉着人送进来的灯笼搁在一旁的多宝阁里去,而后方才看向面前的人。
他笑了一下,道:“说罢,你所谓国之危矣,从何而来?”
他并不觉得一个小黄门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反倒觉得他大抵是从各处听了些流言,只是以这样危言耸听的方式说出来罢了。凡群臣所求,大多以国之危矣、陛下圣明而论,幼帝常听此言,早已不比初听之时显得心中惶惶了。
那小黄门膝行到他面前来,仰起头来,乃道:“陛下,非是奴危言耸听,实乃此是事关家国之大事,奴不敢不言。”
连说正事之前的剖白都大同小异,幼帝听了,心中不免发笑。他对身边亲近的人多少会仁厚些,更莫说这小黄门虽只来了月余,但行事稳妥,简在帝心,多少算在幼帝这里挂了名号,因笑道:“好好好,便是家国大事罢,且不要卖关子了,说罢。”
那小黄门细细瞧了他一眼,见其竟真笑得自在,自思难道自己看岔了人么?但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他只能开口说道:
“陛下容禀——”
他抬起头来,竟直视幼帝道:“陛下,鬼王之名已传遍大街小巷,其声望势力已至极矣!而一国之中,百姓咸知鬼王谢青衣之名,而不知其君主之名,此不亦危乎?”
幼帝面上原还有些笑意,闻至此处,陡然喝道:“放肆!”
然则那小黄门心知今日已然开口,事之成败在此一举,焉能住口?当下口不停言,直说道:
“——陛下,鬼王乃鬼族王者之身,若内拥鬼族强兵,外得麒麟民心,其势盛矣,孰人可控?更何况鬼王与宋昭宁成亲,其后乃是文臣臣望之首的宋珏,兼之宋氏原与林家、卫家、睿王府上交好,若其抱团成行,陛下之位,还能安稳么?”
愈至其后,其声愈急,最后已现铮然。
幼帝冷哼了一声,“退下。”
“陛下——”
“退下——”
幼帝陡然转头,双目凝住其人不动,面色深沉,眼中已有动怒前兆,直叫那小黄门心中一惊。
他顿时知晓此事再不可行,当即就地叩首,直狠命叩首三次,发出咚咚闷响,然后逃也似地便要退下。却不料走至门边,却听见身后幼帝陡然开口,“慢着——”
他心中一惊,深惧幼帝要他性命,却亦不敢逃窜,只转了身,姿态愈发恭敬,问道:“陛下可还有什么吩咐么?”
幼帝看他半晌不语,小黄门躬身等待听命,自觉自己正在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全副身心都放至幼帝即将开口的话上,背后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良久之后,幼帝开口问道:“你名字叫什么来着?”
心脏像是被抛上高空,骤然落下,却万幸地面有所缓冲,让他得以喘息。
他放开了袖下紧握成拳的双手。
而后恭敬回道:“陛下,奴名童邑。”
幼帝摆了摆手,“朕知道了,下去罢。”
“喏。”
他走出门来,寒风冷冽,吹在他身上,只觉背上一阵凉意。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宫中事项,众人都是不知的。如今正值岁末,每年岁末公仪同宋昭宁都必要共聚同饮,今年正好在锦官城,公仪自能同睿王祁湛团聚,宋昭宁亦可同封胥团聚,虽外人看来乃是谢青衣,但也因已成了亲的缘故,也算团圆大喜。公仪在城中逛了一圈马,便到宋昭宁府上,预备同她商量此事。
她自外面进来,一身的寒凉气,被月笙看见了,倒引得她笑,“怎么这么冷的天,还这样在外面玩,也不怕冻着。”一面将她往里面饮,一面吩咐一旁的小丫鬟,“去厨下吩咐,把那野鸡崽子汤熬好了,都端到屋里来。”
公仪笑道:“也不算得什么,别白叫她们忙活了,我也就同昭宁说会儿话就走。”
月笙回道:“早先便熬上的了,正好姑娘要喝,不是现做的,费不了什么时,王妃便不要客气了。”
一面说,一面打了帘子起来,热气猛然从里面扑出来,倒暖和极了。
公仪入了屋里去,见屋中果然已生了炭,宋昭宁见她进来,忙唤道:“快到熏床上来,我看着你都冻住了。”
今年的气象较之往年要冷些,便是蜀地也是如此。公仪绕城逛街时倒不觉得,这会儿进了屋中,倒觉手上果然少了几分温度,因笑着去了氅衣,同宋昭宁一处去熏床上卧着。宋昭宁碰了碰她的手,便将原来她手上抱着的手炉递了给她,笑道:“你先暖暖。”
又问月笙,“吩咐厨下熬着的野鸡崽子汤可好了?叫多送些过来。”
月笙笑着回道:“已吩咐了,想来不过一刻钟,应也能到了,姑娘便放心罢。”
公仪在旁听了倒笑,“要我说,月笙可真是个得力的,多少你不曾想到的事,她都想到了,也真是难为她,怎么什么都记得。”
宋昭宁听着笑,唤月笙,“来来来,跟睿王妃行个礼,索性她今日回去,你便一道跟着罢。”说着斜眼往公仪那里一睨,嗔她,“——整日介地想从我这里带月笙走去,身边明明有了岫烟那样一个得力的,偏偏还不知足,真真不知说你什么好了。”
月笙听了,当真行至公仪眼前来,笑着福了个身,“睿王妃可将我带去罢。”
倒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闹了一阵,宋昭宁见她身子暖和了些,遂问道:“今日来是怎么呢?我瞧着岫烟也不曾跟着你,想是才从宫中回来罢?”
公仪道:“正是呢,旋族此番破了,倒也算得意外之喜,如今又是冬日上,他们也都闭户不出,算是安稳。因去宫中同陛下商议了对旋族之后的打算,若他们没什么大的动作,也便可以稍缓对其攻势,转而合力去攻猃狁了。”
又想了想,道:“陛下还说呢,如今凉州重回,白宿也打到了冀州,算得上是在冀州安稳下来了,因想着或可移至长安。因锦官城至汉中至长安原是通路,且据崤函之固,出兵也更便利,比居于蜀地,纯粹的守势,要略好些。”
宋昭宁听了,回道:“倒也是这样的道理。只是若要如此,凉州兵力势必要南下夺得长安方是。那北境布局亦将有变了。”
公仪点了点头。
她自思了一阵,忽而扶首笑道:“瞧我,今日原是想同你商量岁末相聚一事,怎么反倒说起来这个?该罚该罚。”
宋昭宁“扑哧”一笑,“我便说了,果然如今亦是将军了,寻常的家事竟也不说了,见面竟全是国之大事,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公仪伸出手指来,直往她脑袋上一推,说道:“讨打。”
宋昭宁略躲了躲,但熏床到底就这样大,能躲到哪儿去?少不得脑袋上被戳了两下,因要戳回去,却又比不得公仪力大,只在熏床上闹做一团。
月笙端了野鸡崽子汤进来,瞧见她们这样,只捂着嘴笑,“哎哟我的两位姑娘,怎么倒越活越回去了呢,像孩童似的闹着。”
遂将那汤放在一旁桌上,将她二人扯开了。又见她们都在熏床上卧着暖和,怕也不肯下床来,因取了炕桌过来,放在了熏床上,将汤碗摆了上去,请她们用,这才退出去了。
公仪弃了手炉,只来喝汤,见月笙一应地有条不紊,便同宋昭宁笑,“所以我说月笙是得力的,你还非促狭我。”
宋昭宁笑回:“回回来府上你都得这样说一句,这都多少年了,你不臊,我还臊呢。”
又想了想,道:“说来今年也是不易,况行云哥哥也可算成了亲,今年庆贺时,除你我两家外,倒也应叫上行云哥哥并卫妹妹。”又道,“卫将军一人在家庆贺,想来也是不妥,倒不如一并请了来,然后并着林将军,如是八人,可好了?”
公仪笑:“我也是这样的意思,你说到我心坎儿上去了。”她想了想,“只我想着,年年都只是聚众同饮,倒也跟平素相聚没什么大的变化,没得叫人腻味儿了,是以想着今年可能玩些别的。”
她看向宋昭宁,“我因想着,你是最爱看地志的一个人,想来更能知道些蜀地风俗,因说问问你,蜀地还有什么独具一格的东西没有?”
宋昭宁细想了想,回道:“风俗倒也罢了,不过我知蜀地有一吃的,唤作腊肉,还有一吃的,唤作烤野猪,倒是可以去找寻找寻。”
公仪不曾听见,但又是个爱美食的性子,闻此便道:“那便这样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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