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八年,余闻鬼族诅咒之事。鬼族自生于天地,莫不被人族引为大能,然覆灭之速,亦让人哀之。——《知天命》
在凤迁的事还没有被挖出来之前,鬼族之中一直流传着一种「诅咒之说」。因麒麟建国之时,妖族全族覆灭,而鬼族后亦死伤泰半。区区百余年间,天下形势大变,而从前天地间多族并存的局面也因此发生了剧烈的改变。那时,身负妖鬼异能而存者,无不追踪溯源,意欲探索究竟。后来便果然出来了一种说法,称作「诅咒之说」的。
这种说法来源早已无从考究,但不知何时却传遍了鬼族之中。乃说是人族如今渐兴,而鬼族及妖族却因身负超乎人族的能力而为天道忌惮,因而逐渐被天道所不容,渐渐力弱而消弭在天地间。
韩怒从前便听了这消息,但他自诩他是后世来的,后世又查出来鬼族的覆灭乃是跟凤迁有关,所以他从前从来不曾将这种「诅咒之说」放在心上。然而现下,当他想起在最后一瞬的力有不继的感觉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觉出身体里窜过一阵电流似的,叫他整个身子都不禁一震。而后便是一片冰冰凉凉的滋味。
韩怒抬起自己的右手来,看见右手上舒展开来的掌纹。他道:“若依你所说,那谢青衣其时,也是察觉到了这样力不从心的滋味的,对么?”
他抬起头,看向商宁。
商宁对上他带着冷意的眸子,尽管那双眼睛里并无杀意,但商宁却察觉到了韩怒此时的悲观。他抿了抿唇,回道:“的确,王上其时亦和你有了同样的感觉。不唯王上,还有当时在场的所有鬼族,都察觉了自己鬼力的变化。寻常的招式彼时竟都用不出,寻常的预估彼时亦都不能达到,而当那种压制能够普适在所有鬼族身上时,这便不是鬼族中人所能达到的能耐了。”
韩怒慢慢合上了双眼,半晌,方才叹道:“天道。”
当韩怒接受了这种说法,并以这种说法为主,向外延伸去思考从前他遍寻不得的答案的问题的时候,却发现这些问题迎刃而解。
他是从后世来的,后世文化产业发达,产生了无数的脑洞,而看过这些脑洞的韩怒,很快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知道,世界要发展下去,不论是和平还是战乱,都要在某种程度上维持一种平衡,这种平衡能保证虽是和平,而族群的生活与发展并不会威胁到整个生态,无论是人族还是鬼族,抑或是妖族;而战乱之时,这些族群对天地的破坏,也定要在天地的承受范围以内,即终留下一线生机,能最终叫这片天地复归平和繁茂。
但鬼族和妖族的能耐,却明显威胁到了天地的平衡。若是人族便也罢了,他们并没有毁灭天地之能,自然能在这平衡的内环里繁衍生息。但妖族同鬼族,却因其妖力鬼力而能移山填海,终为天道所惮。
韩怒问道:“当日先王定下规矩,鬼族不可再大肆动用法力,不可再依靠法力对人族动手,是因知晓了此事么?”
商宁坦言:“我虽不知先王是如何想的,但却并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
韩怒忽而笑了一下,“商宁,你这意思,便是说鬼族要安生立命
,却不得不放弃鬼力,作一个人族么?”
商宁看着他的眼睛,道:“这样你能活着。”
韩怒笑了一下,“苟延残喘,那算活着么?”
“韩怒——”商宁还待说话,韩怒却垂首抬手,手往门外一指,“商宁,你走罢。”
伴随着他这话出口,左右困住商宁的坚壁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商宁不动,看着韩怒道:“你我相交也算多年了,便是斗了数百年,我也还记得你我初识,同去求学的时候,韩怒,割袍断义以前,我们亦是很好的朋友。若是可能,我仍希望你能活下来。况鬼族之人原就不多,死一个少一个,死一个少一个,且都再难回还。”
“韩怒,你且细思。”
韩怒不曾抬起头来,只轻声一笑,“商宁,如今将鬼族悬在刀下的,不是我,是谢青衣。我便是率领猃狁,左右也就我一个鬼族,谢青衣呢?”
他抬眼,看见商宁嗫嚅踟蹰的神情,冷笑了一声。
他右手自空中落下来,扶住了右侧的木桌,道:“况商宁,鬼族若为天道不容,那我们使用鬼力与否,真的重要么?便是我们安心做个人族,难道我们就不会死了么?商宁,需要三思的,是你。”
“但那是天道,韩怒。”
韩怒骤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含着恨意地念道:“天道,天道?呵,好一个天道!”
——后世受丧尸之苦的时候,天道在哪里?后世天地大变,人类为丧尸啃噬殆尽的时候天道在哪里?如果有天道,为什么那时不肯现身?为什么那时不肯降下灾祸惩罚,将丧尸杀毁?现在鬼族尚不足后世丧尸所做的恶事的十分之一,天道却现身出来,蛮横地将鬼族逼上绝路?凭什么?
天道,呵,天道。
他韩怒不信。
眼见商宁还要说话,韩怒袖手一拂,便觉一阵风起,那风不险不恶,却不容质疑地将商宁送去了韩怒的帐外。
而后,便是韩怒的声音隔着营帐传了出来。
“商宁,你该走了。”
商宁抬眼望去,月明星稀,夜华冰凉。
商宁走后,韩怒静坐营帐之中,不曾点灯,只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地听着帐外的虫鸣声声。
来麒麟朝间百余年,他受过鬼族长辈们的关照,亦曾有过自己的朋友。他记忆里还残留着商宁同他一同求学,二人一道练剑背书的往事残影,亦记得商宁那时笑起来十分心善好看。百年来的记忆,自他脑中倏忽而过,有笑有苦,亦有他最后判出鬼族,得知商宁下令杀他的愤恨绝望。
然而,这些浓墨重彩的情绪,却都比不上那天他醒来,看见苍穹降下一道紫色闪电,于黑夜中张牙舞爪地撕开天地间的雨幕,而后,便听四处嘶嚎声起。
形容峥嵘的丧尸在瞬息之间呼啸而起,径直窜上城市的高楼。他们站在高楼的阳台之外,只轻轻一拍,就拍碎了玻璃,而后
涌进屋里,见人便咬。
鲜血从那些人的脖子上、手上、腰上、腹中流出来,内脏无从遁形,四处都是鲜血,四处都是人类的哭嚎。而仔细听去,那哭嚎声中,却竟还夹杂着丧尸满意的、得意的嘶嚎。
韩怒忽然翻开右手,喊了一声,“火。”
一道微弱的火苗自他的手掌中轻飘飘地蹿了出来。
韩怒将手左右移动,掌心的火苗照亮了整个营帐。
他仔细地看了好几回,并不见丧尸,才终于从先前他回忆的幻境里跳出来。
这里没有丧尸,真是好啊。可是,后世的丧尸却仍在肆虐。
他知道天演石有逆转时空的能耐,是唯一改变末世的办法,所以无论怎样,他都要拿到天演石。
这一点,即使是有天道阻拦,他也绝不会改变。
韩怒思忖:鬼族如今已然知道了运用鬼力对他们性命有损,因而为了其长寿计,他们自然会减少使用鬼力的频率,而这就是他的突破口。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当一个人能完完全全地豁出去之后,还有谁能阻止他呢?
此夜月明,一缕鬼气自街亭外的平原径直升起,轻巧地落入了街亭城中,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当韩怒将隐匿的术法用到极致时,寻常人族及鬼族,并无一个人能看见与感知到他。他翩然落入街亭的将军府邸中,以最小心谨慎的态度潜入谢青衣所在的房间。
此时正是天色将明前天色最暗淡的时刻,谢青衣并商宁先时商议了鬼族与天道之事,心中有百般的感慨,亦也不过说出叫鬼族此后要习惯不可动用法术的办法来。商宁去后,他心中将此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半晌,一是知道再无旁的法子,二则是感知到,即便他们不动用法术,在天道的铁石心肠面前,鬼族怕也支撑不久。
谢青衣苦心思索半晌,并未想出旁的有建设性的法子来,又想道韩怒还带着猃狁兵马陈兵街亭之外,恐怕明日还很有一番恶战,因闭了双眼,倚靠在床头,权作歇息。
韩怒悄无声息地现了鬼身的时候,谢青衣已是睡着了。
韩怒小心翼翼地收敛了自己的杀气,不曾发出一点声响,却将几缕鬼气悄声地落在谢青衣的周遭,形成了一个小型阵法。
他心中想道:谢青衣说来也是个人物了,且若非天道不允鬼族,他也必然能成为一方大能霸主,只是可惜了,天演石我却不能不拿。
他双手向左右延伸开去,而后手掌陡然向上翻开,便见他手掌中顿时生出丝丝缕缕交错缠绕而成的丝丝鬼气来。那鬼气不同寻常所见的灰色或黑色,却自发带着些紫色,在深沉的夜里闪烁不定,自上而下地泛起紫色的微光来,仿佛数道闪电落于他的手中。
“咄!去罢!”
韩怒陡然唤道,便见他手中紫色闪电陡然向上延伸,于瞬息之间直冲云霄,顷刻之间,电闪雷鸣,大雨忽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