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衣香鬓影,今朝衣履褴衫,事之变幻,常在于此,故所谓「其不变者,唯变而已矣。」——《知天命》
天大雨。
滂沱的雨水砸落下来,在屋宇之上劈里啪啦,电闪雷鸣忽起忽落,于黑夜之中照出刀光剑影。
卫湛将幼帝往外一推,呼道:“陛下且快逃罢,如今锦官城已是童邑的天下,四处都是他的人马,禁军可用之数不足十一,恐怕再难护住陛下安全。”他抬眼,看向幼帝,又唤了一声,“陛下且快逃罢。”
深根在骨髓中的无力感又不合时宜地窜了出来,幼帝抓住卫湛的双手,乃道:“你同我一处走,我们如今已出了锦官城,便是童邑追兵要来,也多少还需要一些时辰,你跟我一道走。”
然而他们早已是兵马零落,禁军曾经庞大的军队被杜阙掌控大半,又被童邑策反不忿,以至于到了现在,他们身边所剩下的,竟然只有区区十几个人。
卫湛反手握住了幼帝的手,他将幼帝拉到身边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陛下,如今我们身边能信任的人不多,便是同我们一并出来的禁军,在奔波这几日之后,眼中都有了迟疑和不坚定,陛下同我分开后,尽量甩开他们,我们按昨日所定位置,到那里去汇合。不论是谁先到,便留下我们先前所用暗号。陛下切记。”
幼帝整个唇都在发抖,他问:“那你呢?”
——他知道,跟着自己的禁军,就算有些不安分的心意,在这个时候也断然不会防着他突然想要逃跑。但卫湛却不同,卫湛如今是顶了他的衣服向外跑去,若被童邑发现了,抓住了,童邑定不会绕过他的性命。比较起来,卫湛的处境比他竟还要危险些。
卫湛不答这话,只抓着幼帝的手,将他朝自己这里拉了拉,在狂风暴雨之中凑近他低语。狂暴的天气掩藏了他们说话的声音,那边的禁军便是看见他们耳语,却也绝不会想到如今卫湛说得,不是如何躲避童邑,而是叫陛下如何躲开这些禁军。
他道:“陛下,记住我们的暗号图形并我们定好的地点,陛下去了那里,再将衣服换一次,然后便躲在周边去,用臣曾告诉陛下的那些法子,躲得隐秘些,不要被他们发现了,然后耐心等三日。若三日之后,臣还不曾出现,陛下便往北面去,睿王和鬼王还在陈仓,睿王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鬼王对此事置之不理,到时陛下就能安全了。”
幼帝上齿紧紧咬住下唇,他察觉到眼中有些热,反握住卫湛的手,乃道:“卫湛,你一定要保重,朕只有你能信了!卫湛,你听见没有!你一定要保重!”
便是睿王,到了现下的光景,加之从前的诸多误会,幼帝此时竟也不能全然信任他。唯有卫湛,也只有这个连自己命都不要也要保护他的人,才叫他心中觉得一暖。
风雨之中,他握住卫湛的手,说道:“卫湛,你一定要小心,一定要活着。”
卫湛不语,半晌方道:“陛下放心。”
bsp;他朝幼帝点了点头,而后将幼帝的手放到另一位禁军手中,颔首朝他示意之后,身子一转,猛然向外窜了出去。
电闪迸出光亮,照亮了他奔跑的身影,原本循着他们而来的童邑的兵马一眼望见,当下遥遥朝卫湛的方向指了过去,高声呼道:“在那里!小皇帝在那里!快追!”
风雨之声压不住他的狂喜呐喊,风雨之声亦掩不住追兵齐齐追去的脚步声,幼帝整个身子都落在雨中,听见他们脚步声渐行渐远,跑得渐渐听不见了声,心中那一根弦却无论如何也松不下来。豆大的雨水落在他的肩上,背上,叫他心中俱是一片被冰凉雨水浸过麻木感。
他只是眼睛望着远方,心想:卫湛,你一定要撑下来。
幼帝同那些禁军一同离去。然则正如卫湛所料,他们果然已经生了反心。旁的也就罢了,但幼帝长在国家权力最集中的地方,在上学的年纪就已学会了察言观色,这些禁军以为他们能瞒过他的眼睛,却不想被卫湛提醒的幼帝早已将他们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眼见他们即将要反之时便已抢先预见,赶在他们发现之前先发制人,跑了出去。
“跑了?”
禁军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幼帝竟然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了出去,原本管辖他们几个的那个禁军小头目听见此事十分不敢置信,连声问道:“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哪儿能轻松就跑了?附近找过了没有?”
另一禁军回道:“都找过了,然而便是没有,我们先前正是商量此事,怕是他已经同谢青衣或是祁湛的人碰上了,所以才逃了出去。”
那小头目掐着指头算了算,回道:“不可能,卫湛往陈仓派人的时候咱们都看着呢,这个时候那人也不过将将到陈仓,怎么能马上就叫鬼王来救人?断不可能。”
“那会是谁呢?”
三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那小头目忽然福至心灵,将双手一拍,回道:“卫湛!”
他叫出这个名字,另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忙问道:“怎么说?”
那小头目道:“你们必定忘了,我却还记得,我们同卫湛分别之时,卫湛分明拉着小皇帝说了好久的话,定是那个时候他就察觉不是,所以叫小皇帝赶紧跑了。”
另一人回道:“这不合情理啊,若卫湛知晓我们要对小皇帝不利,他怎么还能把小皇帝交给我们?自己去吸引童将军派来的人?他叫我们去送死不是更好么?”
那小头目徘徊半晌,却想不出来什么解释,最后到底一摆手,说道:“但是着实说不出是旁人来了,所以只能是卫湛,且不说这个,现下该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看着嘴边的鸭子飞了吧?”
三人嘀嘀咕咕半晌,终于定了策略,道:“先往北找去,若果然是卫湛带了小皇帝走,必然是往北边走了,况且他就一个人,难道我们还会怕了他?若谈不拢,索性就动起手来,我们也是不怕的。”
三人定了主
意,当下思索了思索卫湛带小皇帝北上最有可能走的路线,便顺着那路线而去。他们却不知道,就在他们不远处,幼帝匍匐着身子伏在水底的大石上,嘴里衔了根芦苇管呼吸,耳中却将他们的话都听了个明白。
他心中一般冷一半麻木,但他当下只有一个人,自然知道再不是他从前能够懦弱的时候,当下死死趴在那大石之上,将内心波动的心绪都压了下去。
他心道:万幸我听见了他们的言语,我便走在他们之后去,跟着他们往北而去,只要小心些,也不会被他们发现,我现下不就好好的?然后再同卫湛汇合去。
这里早已出了汉中,正是汉中往陈仓所去的褒斜道上,所以和陈仓城也算是相去不远了。再加上卫湛早已派了人去陈仓,所以他自信陈仓定然会派人来接应他,不论是睿王也好,鬼王也好,能遇见他们,他的命就算保住了。
他心中想定,便依这样而行,在第一日倒也罢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到了第二日,他未曾好好休息,匍匐在水中又不曾起火将身上衣服烤干,再加上不曾好好吃饭的弊病竟就出来了,当下觉得头晕眼花,脑袋十分昏沉。
他心知这样不行,但他着实没什么在野外生存的经验,所以行事竟然全无章法,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强跟了两步,竟就跟不上前面那些禁军,只觉四周嗡嗡声音轰鸣,走不到两步,忽然身子一歪,登时倒了下去。
万幸他的身子被人扶住了。
那人将他背到一个山洞中,生起火来,将他身上的湿衣服都给他换了下来,又去外面寻了些果子来,叫他醒来时能够喝水果腹。
幼帝这一睡,整整睡了一日,次日黄昏时候方才醒来,就着火堆的灯光,正看见坐在火堆那头的卫湛,当下高兴起来,连忙起身唤他:“卫将军。”
然而他脑袋尚且昏沉的厉害,一时竟是不曾起得身来,方用了些力气,便觉手上竟使不出力起来,手臂一软,顿时又跌了回去。
卫湛听见他的声音,连忙走上前来,将他扶坐起来,道:“陛下,你身子不适,且不要勉强,先喝些水,吃些果子为是。”
幼帝哪有心思?手上虽没力气,却将卫湛衣袖抓的紧紧的,问道:“你怎么如今来了?那些追兵可甩掉了?你受伤了不曾?”
卫湛一一答道:“陛下放心,不曾受伤,追兵也甩掉了,因臣小心行走时听见了那几个禁军的言语,所以知晓陛下已逃了出来,因前来接应陛下。”
幼帝问道:“不曾被人跟上罢?”
卫湛沉稳道:“不曾,陛下放心。”
他这样说,幼帝心中便安定下来,连声说道:“那便好,那便好。”
然则他一颗心还不曾放下去,却骤然听见外面传来的沉重脚步声,他身子一颤,忙向卫湛望去,卫湛亦是面色一凝,伸出手指来,在唇边轻轻一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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