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当亲近者魂归阴曹,生者亦难以歌,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几经回忆者,人之常情也。——《知天命》
“陛下——”
卫湛滚鞍下马,一路奔到幼帝面前,全然不顾此处仍在童邑军中弓箭手的射程范围内,直扑到幼帝面前,抓住了他柔细的手。
“陛下——”
他忍着心中苦痛,忙唤了一声,手上的力道放得极轻,唯恐那三分的力道也将他惊扰。
幼帝双眼望向他,双唇抖得厉害,却因那鲜血如注,唇上竟已失了颜色。
“卫湛——”
他着急要唤他,声音却已失了气力。
卫湛听见,心中疼得跟什么似的,忙唤道:“陛下,陛下,湛在,湛在。”
然则除了这话,他却说不出旁的话来了。
七尺男儿,如今泪流不止,而他眼前幼儿,亦当将死之时,斯情斯景,直可叫人断肠。
祁湛亦自马上翻身下来,他的步子是软的,一步一步地走到幼帝的身侧,眼见幼帝当胸受了一箭,而那剑锋穿胸而过,带出鲜红的血来。
“陛下——”
他的声音低极了,慢慢地跪了下来,身上甲胄相撞,碰出沉闷的声响。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面前情景,整个人都好似坠入梦中,所见所及的一切都失了实感与声音,只觉眼前这一切必然是假的罢,他还这样小,如何便会没了性命?
当生死真的来临,身处其中之时或并不会有那样沉重深邃的悲伤,只因彼时只觉所见一切均为梦幻泡影,而当梦醒之时,此悲伤故事亦当完结,再不复梦中情景了。然则便是有这样的缘故,当是时,祁湛竟也控制不住眼中泪水滚滚落下。他听见幼帝既轻且弱地唤了一声:“皇叔——”
他低下头来,正要回应他,却见幼帝轻而缓地眨动了一下眼睛。
而后,那双眼,便永久地合上了。
“陛下——”
卫湛嚎哭不止,只觉心上竟是塌了一块。世事之不可料者,或便是他曾想尽办法想叫幼帝逃出生天,然则命运弄人,便是这咫尺之间的距离,最后却成了天堑。
“陛下——”
他此时竟难以抑制地痛哭起来,事之不成的责备,眼见幼小生命在面前消逝的悲痛,此刻都一齐涌上他的心头,泪水一时滚滚不尽。
幼帝的尸身却被人报了起来。
卫湛抬头一望,却见祁湛将幼帝抱了起来。
他的面色阴沉,径直将幼帝抱往了麒麟兵马的所在。童邑见他如此目中无人,已是怒了,只冷哼了一声,便见千万箭矢一齐发出,竟直往祁湛后背而去。祁湛听见了后方的声响,却不躲不避,只卫湛惊声唤道:“小心——”
遮天蔽日的箭矢朝他们而来,落到眼前,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住,一时竟纷纷落地。刹那之间,只听见箭矢“叮当”碰落至地的声响。
卫湛回头看去,只见箭矢竟都停留在虚空之中,分
明亦在他们的不远处,却再也难以存进半步。
这样的能耐,无需多想,便能知道定是谢青衣的手笔。他因朝谢青衣望去,果然见他抬起手来,以鬼力幻化出了不为人所见的巨大屏障,挡住了童邑所有的进攻。
卫湛抿了抿唇。
这样的能耐……,这样的能耐……
他心中不由得想到幼帝之死,心中竟有似针扎般的疼痛:谢青衣分明有这样的能耐,却为何在方才不肯救下幼帝?他尚是青涩的年纪,却只能忍受箭矢从心脏刺破的苦楚。而他原也知道自己曾做错了事,但谢青衣却不曾给他任何悔改的机会。
卫湛心知他这样的情绪已然有些入魔,但内心的愤恨却竟不减分毫,他跟在祁湛身后,接过了幼帝的尸体。
祁湛的目光不曾看向谢青衣。
他只是走到了自己的马匹旁边,取下了挂在马上的长剑。而后剑尖上指,看向了童邑的方向。
“杀——”
因幼帝身亡而被激起勇力的哀兵,在此时竟有了万夫不挡狠绝,当其剑锋所指,童邑的兵马竟只能节节败退,而当童邑兵马想要对麒麟兵马动手之时,刀锋却如打在盾甲之上,所有的力道尽数反伤,一时竟叫童邑奈何他们不得。
笑话,他又不是韩怒,好歹还有几分鬼力,在一定情形下可以和谢青衣势均力敌。他是人族,他手下兵将亦是人族,面对鬼族的与天地相通的力量,他如何能有分毫胜算?
但是,幼帝死了,这也不亏了。
他笑了一笑,眼见他手下兵士全然不是谢青衣的对手,当下喝令道:“撤!”
他手下兵士早已支撑不住,听见这话,当下转身便跑,一众兵士轰拉懒散,却竟在生死关头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来,竟大半自山林之中逃窜开去。唯有落在后面的几个,被祁湛泄愤似的砍杀殆尽,但也终只能看着大半人马逃去。
祁湛手中执剑,立在原地不语,独看着童邑消失的小径,站成了磐石。
谢青衣缓慢地收回了鬼气。
天道突如其来的遏制叫他错失了救出幼帝的最佳时机,而他甚至连解释的话也说不出口。是他最终没能救下幼帝,这原是他的错,他不能否认,也不能诡辩,同样,也只能接受祁湛对他的不满。
谢青衣走到的祁湛的面前。
他还不曾说话,却见刀锋陡然一晃,于须臾之间自地面凭空而起,但听风声萧萧,而后,祁湛的那柄长剑,抵上了谢青衣的脖子。
谢青衣身后的鬼族见此变故惊慌失措,个个忍不住上前两步,直呼道:“王上——”
谢青衣背对他们,抬了抬手。那些鬼族令行禁止,见他做此手势,当下虽心中愤慨,却都停了下来,只看祁湛究竟意欲何为。
青锋落在谢青衣的脖子上,紧密地贴着他的脖子,毫无疑问,只要祁湛稍稍用力,就足以叫谢青衣吃些苦头,即使他雾化。然而此时祁湛尚不曾有所动作,他只是看着谢青衣,缓慢地开了口,声音好似一个一个蹦出来字似的。
他道:“陛下死了。”
p;他看着谢青衣,“陛下死了,而我们却还活着。”
谢青衣抿了抿唇。
他道:“是。”
陡然间,寒光乍起——
剑锋陡然锐利,却在自虚空终落回谢青衣脖颈时,陡然收了去势。那剑锋削散了谢青衣鬓角长发,却险险地停在他的面颊旁侧,再未进去半分。
祁湛额上青筋遒起,他看着谢青衣,生平第一次这样深切地感受到了咬牙切齿地滋味。
他心中实在想问个明白,想好好问问谢青衣,幼帝的死,是不是他刻意为之?然而他亦知道,一旦此话问出口,不论谢青衣的答案是什么,他们多年的兄弟情谊,都将付之一炬。
在成人的世界里,观其行成了最根本的事,反而是言语反而不再重要。祁湛知道,无论谢青衣今日说了什么,他心中早已埋下谢青衣可能正是刻意不救幼帝的种子,而这种怀疑消磨不掉,却会在某些时刻无法抑制地从脑海深处窜出来,影响他的抉择,改变他的意志。
那长剑就落在谢青衣的脖子上,而他竟也不曾动,但祁湛却觉面临生死的人像是自己。他同谢青衣对视,望进他的眼睛里,像是这么多年的同袍之义,相伴之情都在这一场对视中重温。他问:“谢青衣,你且告诉我,你问心有愧么?”
这已是他所能问出的极限。
谢青衣不语。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或许太过了解对方并不是一件好事。正如当下,祁湛知晓他沉默的背后代表着什么:他不愿说谎与欺骗,那一声“问心无愧”却又说不出口,于是竟然只能选择沉默以对。
答案已然昭然若揭。
祁湛如今全然笑不出来,他甚至忍不住想,若他早知道谢青衣有这样的心思,到底还会不会请谢青衣出手相助,以期救出幼帝?
“好,好,好。”当此之时,他竟然骤然笑了起来,而后对上谢青衣的双眼,却猛然将笑意一收,乃道:“鬼王,我果然糊涂了,人族和鬼族原非同类,其间又有分歧,又如何能够坦然合作?”
便是封胥曾是人族,而如今变作鬼族,却也失了从前的真挚。
然则事已至此,任何假设如今都已失去了意义。祁湛心中只有一阵悲愤难以抑制地升腾起来,从他的心肺向上窜上,如潮水一般冲击大脑,最后迫使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长剑升起又落下,吹毛立断的利刃从谢青衣的身侧猛然划过,伴随着他身后鬼族惊慌失措地呼喊:“王上——”
那长剑从他臂侧骤然落下,去势不止,却将谢青衣被风卷起的衣袍猛然割裂。破碎的衣袍飘落在地面上,很快与地面上的尘土相粘连。一刹那间,好似尘埃落定。
不待任何人反应,祁湛只再度扬起剑来,同样将自己的衣袍一割——
碎袍纷纷扬扬,渐渐零落,最后落至地面,不动了。
四周的人也像忽然被定住了似的,唯有祁湛的声音清楚地荡开。
他说——
“谢青衣,今日你我割袍断义,再见之时,必不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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