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起之变,兔起鹘落,雷鸣电闪,而所闻者莫不诧惊怔然,不知其之所由也。——《知天命》
因宋昭宁拦了一拦,封胥倒也不曾在追白宿,但次日就调兵遣将,叫人固守崤函,与白宿关东兵马相拒。一时之间,封胥所占之地,南以汉中黄河为界,东得崤函为险,北通猃狁,西至祁连,将麒麟故土一分为三,占去大半。而祁湛、白宿各自固守蜀中、关东之地,虽不曾如今便见兵戈,但亦风声鹤唳,一时之间人人心惊。
外界俱传封胥野心,而这些流言经过诸人之口,却又落入宋昭宁的耳中。她不知为何封胥会在短短数日之间性情大变,但她因从前的所见所闻,亦知权柄惑人,能叫兄弟反目成仇,是以竟无力可施。唯她想到如今万幸公仪已然离了陈仓,故不至于沦落为封胥掣肘祁湛的棋子。
这样的情景独在她脑中闪现过去,便叫她怔忪不已:曾几何时,她预判封胥的所作所为,竟也朝着卑劣阴狠的方向去了?这一认知浮现在她的心里,叫她心中一时压抑,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如今陈仓城中所留的故人,也竟独有暮行云并卫舒窈夫妻二人,暮行云原来汉中来时,曾同公仪一并领兵,如今公仪回归蜀地,兵权因落在他的身上。但封胥归来后不久,便以强硬的姿态夺了他的兵权,并将他与卫舒窈囚于陈仓,避免他们外通祁湛。宋昭宁请见封胥,去见不到人,鬼族固守在封胥左右,分明在一个府中,却好似隔出了天堑。
既是遍寻不见,宋昭宁也不再去了,月笙劝她:“姑娘,如今小侯爷并侯夫人虽困于府中,但到底性命无尤,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只他二人在府中举目无亲,且……”月笙说至此处一顿,然后方才说道,“……且那位也并未说不允拜访的话,姑娘若是放心不下,不妨亲自去看看罢。”
宋昭宁听闻此言,点了点头,当日便叫守在外面的鬼族通传,意欲入内见暮行云并卫舒窈。
守在府外的鬼族不敢私放她进去,又知道谢青衣实则对她顾看得紧,因回道:“夫人,此事我等也做不了主,仍要报给王上,请姑娘稍待。”
宋昭宁颔首回道:“去罢。”
此时书房之中,商宁正与封胥商量。他道:“如今天下都是传你意欲一统人鬼两道,境内如今有认可你,意欲从军的,亦有认定人鬼两道必不相融,想要揭竿起义的,你待如何?”
封胥不答此话,沉吟片刻,问道:“蜀中如今如何了?”
商宁答道:“公仪漱玉已安然回到蜀中,她与祁湛共同领兵,剿灭了童邑杜阙并其残部,如今正整顿蜀中旧部。蜀中原来跟随幼帝同去的老臣如今见麒麟群龙无首,正两次三番请祁湛登基,只祁湛还不曾回应。”
他说至此处因问:“何以祁湛不应?他若应了,整顿山河,同你相抗,岂不是更容易些?况如今麒麟皇族无人,他不登基,又哪里还有旁人可以登基?”
封胥回道:“你不知祁湛此人,他心中总有些旁人难以动摇的坚持。他如今不肯登基,照我猜想,怕是认为如今麒麟山河破碎,他此时登基,无颜面对麒麟皇族历代先祖,因而不肯。况便是他不登基,依照如
今他手握重兵而言,怕是也没人敢与之相撄,因登基与否,原无差别。只他若如此行事,却与你我所谋不和,仍要想个法子激他一激。”
商宁因问道:“想个怎样的法子?”
封胥还不曾答他的话,却听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旋即门外传来声响,乃道:“王上,夫人去了暮行云、卫舒窈的府邸,意欲进去见他们,不知可否放行?”
商宁闻言,拧眉朝封胥看去,果见他听见宋昭宁的消息,面上的情绪便缓慢地沉淀了下来,最后变作了眉眼见所蕴的一抹惘然。
隔着门扉,他回道:“夫人想去哪儿,便由她去就是了,不必特意来报我。她原不是被囚住的,愿意四处走走,也是好的。”
听闻此话,那鬼族便明白了,因于门外拱手回道:“喏。”
这才去了。
商宁早知封胥的打算,如今见他之情绪心境却不可剖与宋昭宁看,且又还宁可她一应误会着,心中便不免一叹,因坐于椅上,一时亦不曾说话,只待封胥整顿思绪完毕。
过了半晌,他方听见封胥说道:“确乎有个法子。”
商宁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封胥乃是说刺激祁湛登基的法子,他因问道:“是什么呢?”
封胥乃道:“祁湛不肯登基,全是因为他心中尚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坚持,且如今就外部而言,他并无必要登基的理由,而我们要给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理由罢了。”
商宁作为一个鬼族,惯常都还是喜欢直来直去的思考方式,如今听见他这样说,觉得人族到底心思繁多,却又看向封胥,以目询问究竟是怎样的理由。
封胥很快给了答案:
“若要祁湛接受登基,倒也不难,若蜀中之外,关内关中有一人登基,便已足矣。”
——关东自然是指白宿,关内却就是指封胥本人了。
商宁当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叹道:“若非我知鬼族所存不长,我必亦要以为你有称帝的野心了。”
封胥不语,只垂下了头。他面前是堆满案牍的几案,他看着几案,乃道:“人生之于世,总要做些什么,麒麟早已土崩瓦解,便是祁湛费心重塑,也很难回归到从前天下一统的状态,唯各自为政,三足鼎立更要好些。”
他说到此处,止住了话,只道:“——去办罢。”
商宁心中叹息,而后拱了手,称道:“喏。”
书房中发生的事,宋昭宁一概不知。她只等着那鬼族回来,称她可以进去,便同月笙一道入了内。
夏日的炎热过去,而今正逢上“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时节,方入府中,便觉一阵风呼地刮过来,刮在人身上,十分寒凉。
宋昭宁的步子不免顿了顿。
月笙问她:“姑娘怎么了?”
宋昭宁摇了摇头,道:
“无碍,走罢,我们进去。”
天气寒凉,终究比不上心中的北风卷地。当心中悲切者多的时候,便只是看见眼前这空荡荡的院落,心中便不免多有所感。况她又想起来,早先时候,暮行云原还是为保封胥的性命离开的蜀地,如今在陈仓却过上冷清的囚禁生活,这叫她心中不免十分惭愧悔恨。
这院落并不很大,只有两重。宋昭宁走过抄手游廊,一路不见丫鬟随侍,心中不免稍叹,却在走至后院的时候听见了里面的笑声。
是暮行云的声音,带着欢喜的唤:“窈窈,窈窈,你且来看,这金花茶开了。”
那欢畅与欣喜透着声音传递出来,倒叫宋昭宁一愣。她转过抄手游廊去,却见暮行云、卫舒窈二人正靠在一株茶树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金色的茶花,面上竟都欢畅极了。
那笑意感染了宋昭宁,她倚在廊柱上立着,笑看着他二人,问道:“这是什么山茶花?怎么倒长出金色的花朵儿来?”
卫舒窈听见她的声音,十分惊喜,转过头来,甜甜地唤了一声,“宋姐姐!”
她跑上前来,拉了宋昭宁的手,欢喜道:“姐姐来得正好,今日正逢这金花茶开了,可见是双喜临门的好兆头。”
她将宋昭宁带到那山茶树旁边去,指给她看,道:“姐姐不知,这原是长在南越的一种花,因我见它颜色不同寻常山茶花,且花蕾浑圆,流光溢彩,花瓣又重叠重密,风姿绰约,因十分喜欢。便自上次在南越见了之后,硬找花农要了种子来,来蜀地得了几日闲,便种下了,如今却正正好开花呢。”
宋昭宁抬眼去看,果然见其不同寻常,金瓣玉蕊的模样,十分惹人疼爱,且其蜡质绿叶亦是晶莹光洁,带着几分透明的质地,一尘不染,悦人耳目。
她见暮行云、卫舒窈如此,心中多少略放下心来,因顺着她的话说道:“果然是极好的,你可真真有一双巧手。”
暮行云笑道:“你们且先聊着,我倒想起后院的花草却还不曾浇水,待我先去浇了再来同你们说话罢。”又对宋昭宁道,“妹妹不必拘束,仍当这是从前来府上做客就是了。”
宋昭宁颔首以应。待他走了,才拉了卫舒窈的手问道:“你将你的身份告诉他了?”
——卫家的姑娘哪里会摆弄什么花花草草?当日同暮行云一道在永宁侯府中种下许多花草的唯有顾摇摇一人。但看其如今态度,定是知道她们原是一人了。
卫舒窈点了点头,面上仍是笑盈盈的,乃问道:“姐姐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宋昭宁拉了她的手,“说来这桩事,却是我对不住你。”
卫舒窈听了这话,倒笑起来,“姐姐是说如今不能出府的事?好姐姐,妹妹哪里知道此事原怪不得姐姐?姐姐万莫将所有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来,这桩事倒不必说了。”
宋昭宁轻轻摇了摇头,“却不是这桩。”
卫舒窈拧眉不解问道:“那是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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