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人自从月下回来,便于那碧水园亭中诵吟心经。
十八人之所以坐亭声诵,一是那狼腥弥漫,惑搅着他们那颗念心愈广的菩提心。再就是那血中花香,令他们重生寻“书”之心。
离开菩提石窟,这在桃花栖园颂经,十八人可是首次。
按说,他们尚不适以经声独对这满园桃花的。
他们确实不知,在桃花碧潭上念诵心经,碧水桃花又有何反应呢?
既然诵声已起,要于繁乱当中摘念取伤。又何顾绿水桃红了呢?
十八人齐声集诵。
这哪里像是在诵经,简直就像在超渡落英花魂。
那经声一起,本就离谢的桃花,竟然绕到树株间飘零飞转,而那深潭碧水,更是玲珑悲吟。
看似桃花拂面,却是水龙矫吟。
这碧水亭园,早是满树摇撼,红花四起,就连亭林榭壁,也瑟瑟发响了。
这是咒声?还是经声?
这是在夺物?还是在渡人?
这经声起于春时,竭于暮春,但却似秋风时起,冰雪落归。
好一潭春水,竟然像是敷出了层冰来。在月映当中,宛然一块射光的寒镜。
好一树红花,竟然瑟卷于凄冷寒霜深处,冷艳绝伤,不可近人。
这一通吟诵下来,桃红落水,恰似落于寒霜冰上。
碧潭深溪水如镜,无奈桃花一层霜。
十八人万万没有想到这当诵的八言真经,竟然令桃园结霜。
不要说是花冷树冷了,就连他们也齿觉冰寒,像是被外固的相体褫夺了温暖。
怪不得,那密言真经要往深石地极当中修呢?
原来,此真言能冻物伤物,可毁伤物象。
真是苦寒之极。
短短数月,这功心竟然能够修练到这种程度,可是令十八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可不是他们愿返的道修。
菩提当以温化济世,怎么能会如此苦寒呢?
按说,非寒心苦世绝冷到极致,断是修造不出如此寒音如此苦境的。
他们是着了魔道?
还是着了偏方?
还是入了另类神机呢?
十八人无非越逾冰山,身险冰壑,又漫苦爬过那幽幽冷切的菩提洞,说白了,也只是消了消筋骨,苦了苦肉身,还谈不上真正的心寒志苦,苦寒及底。
此类功法,怎么成相于外,却倍呈艰辛,令人悚惊了呢?
如此法修,怎么能外化成相,成为合心合念的不二法门了呢?
这个外在的相体,这个能令满园桃红如践冰霜的造修实体,可不是他们念想造遇的心灵之境呀。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十八人个个心瑟神颤,莫名惊诧。
可就是无一人可说得清楚。更无一人可参得明白。
这经声已经诵毕。
十八人算是初试牛耳。
这一试,可没有令他们心奋****,而是有股说不出的苦涩苦闷,甚至一种莫名的怕。
都说汉境僧人,礼拜做习,念经持度,可是温润却寒,念心尔雅的,怎么到了天山里面,却修得这毁物伤性的寒声邪法呢?
这天山胡野,真是怪诈难测。
时下,他们也分不清楚,是他们修练造习时,这功夫成法,本就让他们成了这个样子?
还是法相由心,如此造景,从他们一开始被首堂大师父植入心中的那个罗汉心法,还在法门寺时,就已经被种植了出来?
他们可真是说不清楚,也想不清楚。想不明白,也道不明白啊。
这功修如谜。
何止功修如谜,现下,就连这人生生途也突然像个谜一样了?
莫说那法寺的“红书”是个谜,现在,就连他们自己都成谜了。
这外相即是内相,可这内相就是法相吗?
如果相由心生,可那苦寒之音,切不是他们念慈的内心啊。
佛说,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
哎!事已至此,且行且看吧!
十八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沮丧过。
按说,法力流露,功修如此,他们应当悦喜,应当激动才对。
可那整越经声,令碧水桃花都敷了层冰霜。
这功果,就连十八人自己都感到瑟瑟见寒了。
十八岂又能高兴得起来?
冷月斜追,这下弦的月光中,似乎还隐逸着血狼的气腥。
这镜花水月,就这么被毁破了。
本在花月间,哪有婆娑影。
经已经念了。
现下,只有孤处幽思。再理一理这百形难测的婆娑世界吧。
十八人自月下返回,其实,一直执念于凶狼杀音琵琶,却怎么就没有反思到琵琶音杀群狼呢?
众人细细想至,凶狼毙死之时,正是琵琶声曲鸣于激越当中。
激而不乱,力势坚越,于那凄清月天,闪射着一股摄魂的寒音。
当他们闻狼声而起,往那啸音当中越去时,那琵琶音声才坦然收曲。
此后,就再无闻声曲,也无再听狼啸。
琵琶收曲坦然,没有丝毫的紊乱,没有丝毫变音。
可见,群狼之死,定与那琵琶音曲有关。
十八人素不通不闻音律。
就是在法门寺里,那红宝经书被胡王说成是胡地民歌,他们也不知道音歌又是何物?更何况奥典声律,高堂大音呢。
只是这天外琵琶音曲,因为每夜来袭,早已落进魂心,纵不通音律,也已听出其中味道。
音整不乱,曲寒不伤。但又飞流激射,月映万川。
那琵琶音曲,如澄天明月,琼宇流星,皆已声声安魂适魄,曲曲刻骨印心。
声不伤不乱。乐不静不安。如果声曲乱了,只怕是他们的心机也早就乱了。
声曲既能安魂定魄,可见,那琵琶之音,已经不是一般的抒情之曲,更不是天山外野的野胡民歌。
而是,心曲,经曲,是安魂定魄,独与精神的神音神曲。
十八人能于玲珑月下,见到百狼毙死,而不见一丝伤迹,更是惊悚了那琵琶之音的强力。
群狼如若不是用琵琶之音射杀,谁人还能有如此不着器物的神通神力呢?
不觉间,十八人在这桃花园亭已栖半月,这半月之间,总算是养愈了周身伤迹。
当夜遭遇那狼腥当中弥漫的花香,十八人自然又被勾起初来的心事。
他们该去找书了!
如此圣美之境岂是久待之地?
乐不思蜀,只会无端误了法寺当中诸僧性命。
但不知长安那边现在是何情势?
法寺众僧,还有方丈师父又是何种境遇呢?
这愈是不知道原乡原地发生的事情,这浓浓乡愁便愈是来得强烈。
时下何从何去?
是继续追那胡僧,要明真相?
还是去追那琵琶迷香,澄清疑惑?
显然,胡僧杳然无迹,要找出他就要翻遍整个胡地。
而若追摄迷香,能再听到琵琶,倒是一步更确切的解谜“破谜”的方案。
或论真假,找到“书”的线索,可是最为紧要的。
众志成城,印心便定。这志心,这意气又如从汉境来往胡塞的当初。
十八人当即告别园亭,便往那迷香断逝的方位查探而去了。
离开园亭之时,东方欲曙,黎明清光,洒照着那十八个绰约身影。
那身影,宛然飘出这碧潭桃花的阵阵早风。
不知今夕何夕,何夕又是今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