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山胡野悲鸿哀鸣,血腥弥漫的时候,十八僧正深隐于天山南岭当中。
这是右胡老王必须将他们遣往的秘地。
与右胡亲王们正用暴力改变天山不同。
十八人也只是构建了一个共鸣琵琶的秩序。
他们只是在以琵琶的方式寻找琵琶。
自从他们在琵琶的贯穿之下像琵琶一般射毙群狼后,琵琶便似乎成了他们的命运。
而自从琵琶成了他们的命运,那神秘的琵琶音曲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它像那股花香一样神秘地消失了。
汉胡惊变。
他们没有想到老胡王竟然也暗蕴着势吞左地的力量。
冯安仪竟然成为了他不费一兵一卒便一统胡地的隐形翘板。
那一刻,胡人涌出的不仅仅是血性,而且是野心和谋略。
不然,这个形象上示呈的蛮荒之地,也不可能与中原高僧共参共契出那奥义沉深的佛典秘笈。
他们的深度到底渗透在哪儿呢?
小胡王在焉支山对傲慢的中原皇帝完成了致命一击。
这是无法想像的失败。
当然,也是无法想像的胜利。
老胡王谋略的时候,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他在谋略。
小胡王当带十七死士将中原小皇帝质押到边境之地的时候,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这块土地的命运,从此便要发生改变。
虽然,他们被母邦剔除了,他们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思念自己的祖国。
正是那天,他们看到来自祖国的军队像黯哑的乌云一样,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边界。
他们感到自己从此便与母邦永久地割离了。
胡王更强大了。
强大的胡王似乎对他们也更加热情了。
胡王命公高去找天山里面练习琵琵的十八师父。
他觉得公高能够在冷色当中处理紧急事端的能力一定与他追慕十八个面冷色冷的师父有关。
他用蓄养蓄谋已久的右胡之兵为其荡平了天山。而要更强大地拥有天山,并拒斥汉人,甚至窥望汉人河山,必须让十八个师父重新回到公高身边。
右胡兵吞左胡的第二年,秋,公高便带领他的十八个飞刀骑士入天山南岭找到了他的十八位师父。
王子能够找到十八师父,并不是循着十八师父练音的琵琶声。而是再隐蔽也会被胡人找到的天山地基。
胡王能够找到他们,说明他们依旧在胡王的视线当中。
这出还是不出去呢?
不出去,就意味着此地已经暴露。
出去,该如何面对胡王呢?
或者说,胡王该如何面对他们呢?
焉支山之变,十八人并非不知。
两胡血刃,十八人并非不知。
他们也忧变忧生。但没有能力改变那一切的发生。
那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就算他们不出现到天山,也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
那么他们还有义务去教导一个王子吗?
没有义务。
因为当王子公高公然向他们演示他练习的飞刀时,他们就知道王子如果跟着他们,只会变得更冷酷,更糟糕。
既然王子和十八飞刀已经找到了他们。
他们就已经无法在内山当中隐藏下去了。
于是,十八人在公高的带领下,再次走出天山。
胡王依旧用最高的礼仪接待了他们。不过,与前次不同,这一次胡王并没有让更多的胡女围侍他们。宴饮当中,没有也一曲丝竹之声。
老王说,他重新把王子交给他们。
他们还就是胡人的国师,王子的老师。
老胡王还没有贪杯,就隐几而卧了。
十八人被公高请回了他们曾居的留厢。
自从这留厢里面树进了杏花。胡人们就已经按照汉人的精神把它称为“留香阁”了。
可香能被留住吗?
留香,便是流香。
能留住的香,全是冷香。
与其叫它“留香阁”,不如叫它“冷香居”。
再回到右胡旧地旧厢时,那些十里之内兔狐不过界的“圣令”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王子铁骑所过之处,路野皆是跪人。他俨然变得如汉人皇帝那般玩孽那般嚣张那般目无天下。不要说十里之内不过狐兔,就是百里之内,就是千里之内,只要王子下“令”,是只鸟,恐怕,也会被飞刀射落下来。
今天的王子已经不是昨天的王子了。
十八人离开时留于留厢院庭的那几株杏子花树,已经枯了。
还不到两年的时间,那枯叶之上便落满了凄冷的悲声。
是佛咒。
也是菩提。
王子再也没有提杏花之事。
王子经过杏花树的时候,连看也没有看。
王子并非视而不见!
他对杏花避而不见。
甚至看到杏树,想起杏花,就会愤怒。
愤怒!更加冷酷的愤怒。是王子自归胡后,就一直按不住的惯性。
王子问师父,他的飞刀技法,是不是已经接近杀人于无形的境界了?
十八人无法回答。
也没有回答。
他们只围着枯萎的杏子树起声超渡。
他们不只是超渡杏花,也超渡因为杏花而死去的人。
其实,那股杀人的血腥早漫进天山去了。
他们没有出山,就知道天山脚下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念大悲神咒。
胡野大地一片凄诉。
王子关于飞刀的寻问,对他们来说不仅显得冷酷,幼稚而且显得毫无意义。
王子的尊敬只不过来自于十八人无法道传的神秘。
王子只不过神秘于他们那无测的本领。
而那个本领就连他们自己也测度不到。
那琵琶之音,自此之后,仿佛永久地消失了。
他们纵对着天山满野的杏花拜渡,也依旧是参不透杏花的味道。
但有一点可以清楚,杏花其实更像是音乐。
那是一种能够渗透灵窍的无声的音乐。
这是截止目前,他们惟一找到的关于杏花的秘密。
只有这样,杏花才能与琵琶发生联系。
任王子如何在他们面前演示他那对飞翔毫无把握的飞刀,十八人最终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闭神冥目,以心念经了。
他们不仅念金刚菩提,而且在山中两年,几乎背诵了所有佛经。
他们修练琵琶的方式就是念经。
十八人齐诵。
十八人默念。
他们并没有练习琵琶。
因为离开胡地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要想练好琶琶,必须诵完所有佛经。
幸亏借右胡乐师,他们几乎找来了所有世行的佛经。虽然那些最奥义的真经,还像谜一样隐在无法量化的无边佛海当中。
不仅八字真经能够贯领全神,所有的佛经都可令他们贯领心神。
他们想念遍所有的佛经,去领会法门寺里那本神秘“法经”的意义。
那里面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东西?
现在,他们放下公高,围到杏花树下继续念经。
虽然公高没有获得十八师父任何一句赏赐。
但公高依旧对十八人充满了敬仰。
不过,他很快就被老胡王命往左胡领地去了。
左胡已经成了公高的属地。
那里可是月玲珑出生的地方。
天边一片玲珑月,哪知玲珑似杏花?
公高走的时候,再次向十八人演示了他的飞刀。
他没有说让十八人指点。
只是向他们演示一下。
就像一个学生很满意自己交给老师的作业。
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这份作业是否符合老师的意向。
他们每天都在参领佛法,而这个血性小王子,可是没有一天,哪怕是如来其中,参领上一句。
他们知道,他们根本就影响不了他。
要把十八罗汉阵形法门给他。
天下只会遭殃。
公高手下的十八个飞刀兄弟,不正是他野心密织的“十八金刚”吗?
一旦他知道了罗汉心法,十八个飞刀兄弟很快就会取代他们。
这个王子狼子野心不说,一点都无法心。
公高一走。
留厢周围很快就变得清淡了。
它变成了真正的“冷香居”。
随之,整个天山,也就进入了它的冰雪寒冬。
他们觉得自己离开胡王的时刻也已经到了。
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不要让胡人记起他们。最好,他们能把他们彻底忘掉。
他们很快便告别胡王。
再入天山。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入山的踪迹。
他们来到了冰雪密飞的天山内部。
几乎又重复了一遍那曾来之路。
碧潭深溪!
曾经艳艳花香。
如今,桃花已经败伤。
细流皆冰。
当初的痕迹还在。
显然,自从他们离开这里,就再也没有人来过这里。
十八人齐声悲诵。
碧潭园亭一阵飞雪。
桃枝变成了冰雪琼枝。
碧潭深流彻底深冰。
他们像冻结记忆一样,冻结了它。
莫非桃花不春风,碧潭深溪皆雪冰。
当碧水深潭成了冰天雪地之时,他们才发现,原来碧潭园亭之上竟然刻写:“深溪”二字。
不知是当初他们没有留意,还是后来有人刻上去的?
“深溪”!
为何独命“深溪”?
碧水人家人不在,原来桃花入深溪。
十八人离开碧潭桃溪。
他们重又宿身那开悟妙境的秘修之地。
万佛菩提洞。
他们都知道,只有修造出比那琵琶音曲更超越的境界,才能真正觅出它的踪迹。
换句话说,他们只有超越了那本“书”的力量,才有可能破晓那本“书”的秘密。
“书”,才是他们面临命运,而又被命运命化的“胎记”。
也是他们至今也还存在的意义。
惟有找到书,才能找到他们的天命。也才能找到被丢失的自己。
而要找到自己,首先必须建立自己。
天山的雪越下越大。
冰壑成险谷,冷雪已封山。
此时天山,才像是他们真正要来的地方。
十八人从一开始的恐惧冰雪,到现在,已经爱上了冰雪。
十八琵琶似乎只有在冰雪当中才能完成真正的胡笳十八拍。
它是真正的冰雪之曲。
只有它,才能定义:冰雪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