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
叶云澜瞳孔紧缩。
他想转身就走 却已来不及。
一种难以遏制的疼痛感从神魂深处涌现心口处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紧被揉捏得渗出血来。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苍白脸颊上渗出了薄汗。
前世他自己亲手在神魂里种下的咒印并未因重生而消弭。
这件事 当年在听风亭 容染对他下药之时他便已经知晓。
只是。
这种程度的痛苦 也并不是不能忍受。
他面无表情想握剑的手蓦然攥紧抬起剑尖直直指向陈微远。
阳光下 街上人长睫撩起剑尖直指过来 眸光浸透寒意。
苍白脸颊上却盈着一滴殷红血泪。
如此凌厉。
……又如此脆弱。
真美。
陈微远想。
心中难得升起几分探究的兴致。他起身 正想飞身下楼未想到对方却忽然收起手中长剑漠然回转过身 没有再看他一眼。
仿佛刚才对他抬起剑不过只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冒犯才做出的警告而已。
只是 他不会错认方才那人望向他的时候 目中含着的分明是杀意。
那人认识他。
不但认识还想要杀他。
陈微远脚步停在原地 看着街道上那人背影微微眯起眼。
他的手扶着倚栏指尖搭在上面一下又一下地敲击。
旁边有脚步声走过来。
他微微侧过脸便见到徐清月莹白清丽的侧颜。
今日之前他一直认为对方容色之美堪称人间清月。只是方才他却瞥见了另一轮遥不可及、仿佛不在人间的明月。
忍不住将两者相较。
便听徐清月轻轻笑道:“陈师兄忽然起身莫不是也被方才街道上那人剑法所惊艳?”
陈微远思绪收回温声道:“不错。”
徐清月手臂倚着栏杆微微探身往外看去声音悦耳如流水“我亦如此。能够以凡人之身迎战金丹修士如此剑境我在北域同辈之中还未曾见过。”
“陈师兄你觉得他剑道境界已经到了何种程度?是宗师、小乘……还是传说中那些能力攀登仙阶的大能方可触及的大乘之境?”
陈微远回想起他方才所见到的剑光。
他不习剑但却见过很多人出剑。其中不乏大乘期的剑修。
大乘境剑修一剑可以倾覆山河足以让修行者突破凡身六境攀登仙阶即便身体中没有修为凡身六境的修士也不会是他对手。
他记得街道上方才被另一个黑衣青年护在身后的只是迫不得已才出剑的人思考片刻道:“应当是小乘境。”
“师兄与我所想一般。”说至此徐清月却微微蹙起眉“剑道有如此造诣怎会没有灵力修为……”
剑道境界与修为境界本是相互相成的光拥有剑道境界却身无修为实在很奇怪。
陈微远没有答话只是低眸看向坐在桌旁的陈羡鱼。
陈羡鱼知意忙道:“叶师弟是因为救人不慎重伤才失了修为。”
“天璇师弟识得他?他竟是因为救人重伤才失却修为的么……”徐清月面上流露一丝可惜又转头道“我听陈师兄说过天璇师弟这几年是去了东洲天宗游历如此说来此人该是天宗弟子……敢问其名讳?”
陈羡鱼道:“云生澜海。他的名字唤作叶云澜。”
“叶云澜……”徐清月低喃着重复了一遍。
陈微远忽然淡淡笑了笑道:“清月难得见你对人如此感兴趣。”
“同为剑修有些惺惺相惜罢了。”徐清月道“我一直知道天池山论道会上群英汇聚未想论道会还未开始便见到了令我惊艳的人物实想与之结识一番。”
他沉思了一下望向陈微远道:“贸然结识恐怕不妥陈师兄不若给我支支招?”
陈微远看着徐清月。
对方的眼眸清冽有光容颜美丽夺目。
忽然想起他们当年初遇也是在一场比武大会上。
天机阁与檀青宗为北域两大宗门陈、徐两家又关系密切经常会联同一起让两派年轻弟子相互比试。
而那一回他夺得了魁首。
徐清月主动前来结识他眼中有钦佩仰慕。
年少的徐清月容貌已出落地十分夺目但因为年纪小。身形未长看上去有一种模糊性别的秀美。
他一开始以为对方是个姑娘。
那时徐清月抱着剑过来仰脸唤他:“陈师兄。”
陈家地位阶级森严天机阁亦如此旁人称呼他只会唤他为“少阁主”或者是“少族长”。
徐清月是第一个唤他师兄的人。
陈微远目光在徐清月脸上流连片刻。
“会有相识机会的。”他声音淡淡“天池山论道会本就是为了促进修真界各派宗门弟子切磋交流你不必着急。”
徐清月却道:“只是他因负伤失了修为恐怕在比试上会有所吃亏。”
“是了”他一拍手“不若我去给他送些疗伤丹药看能否借此机会与他结识一番。”
檀青宗虽非道门六宗之一却有修真界第一药宗的美名里面修士大多是医修如徐清月这般的剑修是极少数。徐家也是上古世家中有名的医修世家。
也因此徐清月虽是徐家嫡系极受如今徐家家主喜爱却不可能继承檀青宗宗主之位。
纵使这般。陈微远却知徐清月手中有大量徐家家主赐予他的珍贵丹药其中一颗流传出去都能教修行界争得头破血流。
“你可以姑且一试。”陈微远声音愈发淡了“虽如此那人看上去性情十分冷漠恐怕并非易与之辈。清月……我怕你受委屈。”
“无碍但凡剑修都有几分自己的傲气。”徐清月道随即又眼眸含笑看向陈微远“况且当年我一开始与陈师兄搭话的时候师兄可不也是如此对我爱答不理的么如今却也十分相熟了。”
“何止相熟。”陈微远声音低下来。他走进两步手覆在徐清月搭着栏杆的手背上慢慢握住。
或许是因为常年练剑的缘故对方的手并不算柔软却修长而骨节分明陈微远掌心比他略大正好能全然覆住。
“清月你莫忘了之前曾答应过师兄什么。”陈微远指尖穿过徐清月指缝与他交握声音带着点哑还有点低沉“你这样关注别人师兄可是会吃醋的。”
徐清月脸颊倏然显出红霞清俊?i丽的脸庞更是明艳生辉。
“……陈师兄!”
陈羡鱼偷偷瞅了瞅栏杆旁边两人实在看不过眼只好默默低头看着手中茶杯。
顺便呼唤对面那个同样被顺道捎过来的少年。
“咳殷师弟来我们喝茶喝茶。”
――
街道上。
叶云澜已收剑入鞘。
沈殊趁那几个元婴期的护卫失神将他们撂倒在地上赶往叶云澜身边“师尊你可无碍?”
烈日晃晃。
透明的汗水顺着叶云澜的脸颊淌下极其病态苍白。
心口仍在生疼像是被锁链紧缚他蹙紧了眉有些说不出话。
周围人声从寂静忽然变得喧嚣无数炙烈的目光凝视在他的身上。
一想到方才那人也正凝视着他便有一种作呕之感滋生。
方才那阵狂风来得突然且正正好是在他凝就全部心神出剑迎击南宫擎的瞬间。
若是寻常修士也许会误以为是巧合。
但他对那人何等熟悉知那人通晓阴阳咒术又擅推演天机道法大成时天地风云变动皆在他的弹指之间。
而今虽不知他修为几何。
但陈家少族长远古血脉之力必是同辈最盛会有怎样的修为都不奇怪。
他前世千方百计才逃脱作为对方手中棋子的身份这一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沈殊仿佛意识到什么侧身挡住周围大部分过于热烈的视线“师尊既然人已经救下我们先走吧。”
叶云澜深深吸了一口气漠然挤出一个字“走。”
沈殊走到前方为叶云澜开路。
只是围观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极多。
“他便是北域檀青宗有修真界第一美人之称的徐清月么?”有人道。
“不是我方才已见过徐清月已进去寻仙阁了。但他……我从未见过。”
“那这人是谁?如此剑法还有如此容貌……我以前怎从未听闻?”
人群中有人挤出想要将两人截下沈殊扬起手中剑目中满是寒意“滚。”
他修为虽只是金丹但在场之人都见识到他方才以一敌多跨境而战还不落下风的情景顿时不再敢拦截。
走出人群沈殊给师尊和自己施了一个匿形咒术周围才清净许多。
他留心自家师尊的情况发现离开那处地方后对方面色好看了不少稍松一口气。
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少年声音“等……等一等。”
叶云澜脚步微微停住。
转过身便见到方才被他所救那个少年。
他救人是出于习惯。
但其实上一世的习惯已经不必再留到这一世。
只要他此生不再出现在那个人身边他就不会再成为对方的弱点。
那个人会成为魔域之主魔道至尊恣意逍遥睥睨人间。
……而不是在他面前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只是重生之后他却依旧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行善积德之事。
他想大抵他是在害怕所有一切都只是幻梦他的祈念这一世也不会被成全。
叶云澜低眸看着少年“何事。”
少年:“谢谢你……救我。”
叶云澜眉目淡漠“不必言谢。”
他说罢转身欲走少年却小跑过来站到了叶云澜和沈殊面前。
沈殊本来便在审视少年此时皱眉走上前一步挡在了叶云澜面前。
“我已在周围设了匿形阵法你是如何看见我们的?”
少年睁着眼睛眼瞳黑漆漆的像一块光滑的镜面没有波澜道:“看见……就是看见了。”
少年有一双天生看破阵法的眼。
沈殊当年能够堪破贺兰泽院中的阵法是因为阵术天赋高超又知道利用进阵之人随即应变。
但这是堪破而非看破。
勘破需要思考尚且可以用阵术天赋来解释而看破却是一种天生的能力。
血脉相承之力。
少年身份并不简单。
叶云澜低眸凝视少年并没有从他衣着上得到什么信息便道:“你是一个人到天池山来的么你的父母亲人何在?他们说你偷了灵器是怎么回事。”
少年道:“我有哥哥。我到天池山就是来找哥哥的。”他说着孩子气地鼓了鼓嘴“我没有偷灵器这个本来是哥哥给我留的东西。”
他从衣襟里取出了一块血红色的玉上面有淡淡光芒萦绕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诡谲奇异之感。
叶云澜瞥了一眼眼皮一跳。
这是太古玉髓。
灵石是修行界中通用的货币有上品、中品、下品之分。灵玉则是比灵石品阶更高之物一枚灵玉可抵万枚上品灵石。
这还只是普通灵玉而灵玉玉髓则是一条灵矿中最为精华的所在掏空一整条矿脉也未必能出几枚价值难言。
而寻常修士所不知的是灵髓之上还有一种真正无价的宝物太古玉髓。
只要将之佩戴即使不修行也能让一个凡人体质渐渐改变修为不断提高达到凡身六境的极致。
这样的东西不是寻常灵矿之中能够开采出来的必然是由远古世家掌控的仙级灵矿才有可能产出。
而即便远古世家里拥有仙级灵矿的家族也屈指可数。
道一教掌教恐怕都不敢招惹这样的庞然大物。
南宫擎敢对少年出手恐怕只是以为这东西是一枚普通玉髓故此才心生贪念污蔑抢夺。
叶云澜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叶寻。”
姓叶?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继续道:“你兄长的名字呢?”
少年:“我哥叫……叶悬光。”
即便方才已经有所预料叶云澜依然一怔。
少年不觉异样只是睁着黑漆漆的大眼问:“你……见过我哥哥么?”
叶云澜神色变得有些冷淡。
“既然你兄长都已将你抛下你为何还要找他?”
少年摇头“我哥……我哥没有将我抛下。是有人袭击我们哥哥为了救我……才不见了。我一定要找到哥哥。”
或许因为有点急少年说话语无伦次脸上却还是面无表情看上去有些呆。
叶云澜听了低头缓缓瞧着这少年的脸片刻后淡淡道了一句“是么。”
哥哥。
若按血缘亲族眼前少年或许也该叫他一声哥哥。
他闭了闭眼侧头对沈殊道:“时间已经不早沈殊我们去通灵涧吧。”
沈殊:“好师尊。”
临走前叶云澜沉默了一下终究对少年叮嘱道:“你手上那枚血玉莫再取出来让别人看到。另外你以后遇到生人不要什么东西都事无巨细全盘托出。”
“不要随便相信他人即便那个人曾救过你。”
顿了顿道“祝你能够顺利……找到自己的兄长。”
他转过身。
少年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又要走了认真道:“我不是见到谁都会说这么多的。”
“我只是觉得你……很亲近可以相信。”
叶云澜脚步停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
――
通灵涧在天池山深处。
师徒两人穿过繁华的市镇天池山高大宏伟的轮廓便显现眼前。
天池山乃是中洲最高之山。据说山巅之处接连天界。
通灵涧乃天池山中一条自上而下的幽涧远望如一道幽蓝绸缎步入其中才知里面竟别有乾坤。
通灵涧与诸多秘境有些相似且唯有在论道会期间会开启乃是上古大能专为此所设立的世外空间。
从五洲四海前来参加天池山论道会之人落脚处都在通灵涧中。
踏入通灵涧。
入目是一条小道空中荧光飞舞两旁有树树梢上果实亮着微光地面上成片的银光草在摇曳。
通灵涧的世界只有黑夜。
“走吧。”
叶云澜道踏上那条小道沈殊紧随其后。
周围渐渐从静谧到喧嚣仿佛转瞬小道来到尽头前方人声喧嚣。
数百枚孔明灯飘荡在空中前方是一片繁华集市。
一个身着黑白道袍袖口有太极图案的弟子走了过来他手中捧着一卷厚厚书卷正拿着毛笔记字低着头道:“两位道友敢问是哪派弟子?”
黑白道袍太极图案。
是墨宗弟子。
天池山论道会十年一度由道门六宗轮流主持这次主持的正是墨宗。
“我两人乃天宗弟子。”叶云澜淡淡道。
“天宗……”那墨宗弟子点点头手上毛笔记了几个
字又道“敢问名讳?”
“叶云澜旁边是吾徒沈殊。”
师徒一起来参加论道会的人并非少数墨宗弟子再次点点头拿出一颗夜明珠递过来“天宗弟子都住在通灵涧东月影壁你拿此珠嵌入门前便能占得其中一处洞府作为此次论道会落脚处。”
叶云澜伸手接过。
那墨宗弟子本一直低着头记事论道会将开作为墨宗弟子忙得实在脚不沾地还需在此地迎来送往实在教他十分疲惫烦倦。
却眼见一只纤长美丽的手将夜明珠接过怔了一下抬头便见夜幕星辰下一张清冽如雪的容颜。
他面上倏然涌起一丝红晕“道……道友可需要我来带路?”
叶云澜:“劳烦指个方向便可。”
他抬手一指叶云澜微微颔首便带着沈殊往那边去了。
墨宗弟子停在原处忽觉此次被宗门分配了这累人差事也没有那么教他烦倦了。
――
月影壁在通灵涧之东。
左上角一轮圆月斜照仔细瞧那月并非是真实的月亮而是一块发光的莹石。
树影随月光在月影壁上摇曳上面开辟了许多洞府洞府前面都有石匾上面刻有洞府名字。
而石匾之下则有凹槽凹槽上有的已经嵌了夜明珠证明其中已经被占而有的还未曾。
叶云澜随意选了一处洞府走进洞府外面牌匾中刻着两个古字是“紫云”。
将手中夜明珠嵌入凹槽洞府中便莹莹亮起微光。
这处洞府十分清幽进去之后并不如想象之中逼仄反而相当广阔石壁上亮着萤石灯。
尤为奇特的是这洞府中央矗立着一颗巨大的紫云木。
紫云木下有一张石桌周围有几个石墩作凳。
巨木之上开满了紫蓝色的花朵洞府之中无风却有花瓣缓缓而落散在石桌与地面上。
很美。
“当年修建此处洞府之人应当是位雅士。”叶云澜轻声道。
他被神魂中咒印所引发的痛楚已经消解许多却不可避免地觉到了疲惫在石凳坐下揉了揉太阳穴。
沈殊朝周围环顾一遍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看到一张石床却是有些不满“说是洞府却如此空落连枕被都无。”
“洞府本就是修行者所用越是冷清寂寥越能教人平心凝神。与我那竹居自然不同。”叶云澜平静解释却见沈殊从储物戒中拿出了软枕锦被手脚利落地将那石床铺好又取出一个玄铜暖炉走过来置在桌边。
不禁有些失笑。
“你怎连这些东西都带过来了……”
沈殊道:“师尊愿意陪我参加天池山论道会我自然也要为师尊准备得妥当一些。”
“你啊……”暖炉有热意传来叶云澜眉心稍稍舒缓了一些。
他闭目养神了会复又开口道:“三日之后论道会便将开始。届时通灵涧登天阶便是各派弟子的战场。而只有最先登顶的十人才有资格在浮云巅进行最后的比试。”
通灵涧在外看是天池山从上往下的一道幽涧他们现在所处便是通灵涧底端。
唯有通过登天阶才可逆流往上不断攀延。直至出通灵涧到天池山顶浮云之巅。
在此途中有前人所设下的考验更有两相碰撞决出胜负才能够向前的残酷。
三日后登天阶一开从五洲四海而来数万年轻弟子同时开始往上攀延。
叶云澜虽然从未参与过天池山论道会但仅是从书中文字所描绘便可想象出当时景象该是如何浩大。
沈殊认真道:“我绝不会令师尊丢脸。”
闻言叶云澜睁开眼他已很疲惫目光沉沉注视着沈殊清冽语声带着一丝严厉。
“沈殊记好了。你此番前来论道会是为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你要超越的永远都只是自己。无需逞强而为更不必意气用事心生执念。为师……并不需要你来挣脸。”
“你的体质与旁人不同若生心魔极其难解。我不希望你这么努力才踏上道途行走至今最后却功亏一篑。”
沈殊知道方才他被南宫擎激起戾气没能及时压制被自家师尊觉察终究还是给对方留下了心结。
只是对方如何知道他偶尔泄露那丝戾气不及他真正万千之一。
地上影子微微扭动了一瞬。
“我记住了师尊。”
沈殊走到叶云澜面前半跪下来如同少年对着长辈撒娇那般将脸伏在叶云澜的膝上低声道:“师尊不必为我担忧。”
叶云澜沉默了会伸手触碰沈殊脖颈上傀儡印一下又一下的抚摸不说话。
沈殊知他心中有气乖巧任着他摸直到对方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下。
沈殊抬头发现对方已经熟睡了。
他动作轻缓地站起身看着在紫云木下沉睡的人。
那人枕在石桌上乌发蜿蜒散开露出小半边侧颜。
紫蓝色的花瓣落在他的发间长长睫毛低垂有一种柔弱不堪的错觉。
让人极想拥他入怀护佑他一生一世。
他想起当年师尊说他太晚休息当心以后会生不高的时候他对师尊撒娇说生得太高就不能再靠在师尊怀里了。
那时候师尊只是敲了敲他脑袋说:“你日后若遇上自己喜欢的人难不成还要窝在别人姑娘怀里要别人宠着你惯着你而不是你去抱着她护着她么?”
那时候他确实不懂想着生不高便生不高只要能一直与师尊在一起便是怎么样也无妨。
可现在他懂了。
喜欢一个人确实不会再甘于躲在那人怀里。
他想要抱着他护着他。
想要给他世上最好的东西。
他想要顶天立地。
――
叶云澜陷在梦中。
月光萧瑟魔宫。
这是圆月之夜后第一天。
那人如同惯例消失了踪迹。
他手腕脚腕都带着锁链脖颈上还有着青紫暧昧的痕迹。
身体仿佛散了架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他软在床榻上看着窗沿上遥远的月长久沉默。
……他已经许久没有望见过月亮了。
却忽然一道熟悉声音传来。
“云澜。”
“听闻魔尊要娶你为妻”那人轻轻道语声如同往时般温柔“为夫恰好路过魔域便来看你了。”
萧疏月色里渐渐凝出一个穿着月白道袍的身影。
陈微远走过来握上他被锁链勒出累累红痕的手腕怜惜道:“怎弄成了这副模样。”
他沙哑开口:“别碰我。”
陈微远轻叹一口气“我知娘子怨我。”对方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腕“可娘子不知我当初将你送入魔宫只是因为迫不得已。”
他撇过脸不欲再听这人满口甜蜜谎言只道了一声:“滚。”
“不要再耍小性子了嗯?”陈微远低柔道“云澜只要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我们之间便不会再有任何阻碍你我便能够长长久久永远在一起――”
一把刀被放入他手心。
“这刀上有戮魔咒只要刀尖能刺破魔尊一点皮肉便能将他重伤。”
“我陈家正妻的位置始终为你留着。只要你杀了魔尊我们便能永结同心生死不离……”
他觉得荒谬。
可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急剧地跳动着对方的声音仿佛渗了致命的迷药透着无尽的蛊惑。
“云澜我知道你仍爱我。”
陈微远道。
他耳边似乎出现了耳鸣逼仄的囚屋中魔尊深深拥着他仿佛要将他揉碎入腹重复着问他同样的问题。
“仙长这么多年你到底有没有一分一毫曾爱过我?”
耳鸣声越来越重连同陈微远的声音像是魑魅魍魉钻满他心头。
他咬了咬舌尖勉强凝出一分清醒沙哑道:“陈微远……我说了要你滚。”
“云澜你又忘了你该叫我夫君。”陈微远凑近他鼻息喷在他脖颈温柔而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告诉为夫你是不是仍然爱我嗯?”
“不我已经不爱你了我爱的是尊上――”他一字一顿道。
字字仿佛泣血。
身边温柔的气息似乎阴冷了一瞬。
“娘子总爱说谎”陈微远道笃定道:“你怎会爱上那个魔头呢?明明结契那日我们便已约好了此生此世你的心只会为我而跳动。”
陈微远的手摸上他左胸低低笑道:“看它在跳动。”
“云澜替为夫杀了那个魔头可好?”
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快要炸裂。
他拼尽全力将手中的刀掷到地上。
“滚――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伤他你给我滚!”
陈微远终于色变。
“云澜你总是这样倔强。”他面上温柔笑容褪去“顺从本心就那么难么?”
他手颤抖着指甲陷入肉里才克制住那种席卷而上的、澎湃的、难以遏制的痛苦心绪。
“那便没有办法了。”
陈微远说着拿出了一枚玉。
那是他们结契时候双方一同在上面滴过精血的玉代表着同舟共济生死不离。
那块玉在月光照耀之下散发着凄清的光芒。
“云澜。”陈微远开口他拾起地上的刀放入他手心“拿着这把刀找机会刺进魔尊身体。”
陈微远攥紧那块玉。
他的灵魂仿佛也被对方攥紧。
所有坚持在莫可知的力量面前溃败。
他无法再控制自己身体仿佛傀儡一般接过了那把刀顺从地道:“是。”
陈微远离开了。
他依旧躺在床上看着窗沿外的月双手交叠握着手中的刀。
空洞的眼慢慢睁大。
一滴水珠掉落在刀柄。
无人看见。
画面倏然转动。
无光的洞穴他被盛放在最深处的黑暗里。
身上衣物已被褪尽手脚被滑腻的东西缠住他跪坐在冰冷的地面双手被悬吊空中身体极热心却极冷。
有人缓步走了过来。
伴着滴答滴答的声音。
――是对方腹部上伤口被戮魔咒所伤始终未能愈合所滴落的血。
他的下颚被对方捏起。
魔尊声音低哑:“仙长本尊没有如你所愿被那些所谓仙门正道所围剿你是不是很失望?”
他想摇头脖颈却被滑腻的东西圈住只能仰头发出低哑的闷哼。
“本尊听闻世间有一种咒术能够消去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全部记忆并把他对那个人的爱全部转移到施咒者身上。”
“若是可以本尊真想将这种咒术施展在你身上。”
魔尊咬牙切齿说着忽然俯身拥抱住他。
眼泪从他侧脸慢慢流淌下来。
他没能说出口的话是若是世上真有这种咒术……
他其实愿意对方将之施展到他身上。
画面再转。
佛堂。
他拿着修罗剑戴着狰狞鬼面缓缓在佛前跪下。
“敢问大师这世间是否有法可断情根可令我此世不再为另一个人所扰?”
大师道:“皈依可断情根。”
“我心有执无法皈依。”
大师道:“情难有爱绵长何必强断情根?”
他漠然道:“若我无法去爱我想爱之人苦惑情爱之中为我所不欲要这情根又有何用。”
大师轻叹一口气道:“若要强断情根需以七情针刺入生魂刻下断情咒印此后所有情爱皆为痛苦生生世世不可消弭。你可想清楚了?”
他俯身道:“我愿受戒。”
七情针灼过南明离火刺入魂魄。
魂魄被撕裂的痛苦席卷而来。
叶云澜骤然从梦中惊醒。
他发觉自己所处并非紫云木下石桌而是躺在那铺着绵软锦被的石床上。
鞋袜外衣都被细心除去暖炉被放在了床边。
他慢慢支起身体便见沈殊正盘膝坐在地上运功凝气。
“师尊你醒了。”沈殊闻听动静睁开眼道。
叶云澜微微颔首起身着衣。
“我睡了多久?”他道。
“只半日。”沈殊答。
或许是因为方才之梦胸口有闷气淤堵叶云澜揉了揉眉心道:“先不着急修行今日为师要带你去寻齐炼制本命剑的材料。”
“通灵涧修真市集十年才得一遇。不妨去见一见。”
走出月影壁到了通灵涧修真市集所在。
纵使有所预料其中汹涌人潮还是教人吃惊。
与天池山外的市镇并不一样能够进入通灵涧的几乎全是修行者此处难得汇聚了五洲四海的修士卖的东西可谓奇形怪状、层出不穷。
师徒两人走在喧嚣集市中。
他已经重新戴上幂篱走走停停为沈殊选取合适的练剑灵材。
沈殊走在他身旁护着自家师尊不被碰撞。
忽听到不远处有人交头接耳道:“你听说了没有?西洲皇朝之战又开始了曜日皇朝三日前发动战争大军横跨西海。”
“皇朝之事又怎是我等小小修士可以置喙。还不如谈谈这天池山论道会又有多少天才道修汇聚。”
“说起天才那更不能不说曜日皇朝那位太子那一位。才真是千古难遇的天才。而今年龄还未超三十便已距蜕凡境一步之遥。以他修为若是也来到这天池山论道会岂不是纵横年轻一辈无敌手?”
“堂堂太子殿下约摸不会参与这种修行界宗门的比斗吧?只不过这位太子有如此天资与曜日皇朝对立万载的星月皇朝岂不是日日坐立不安?”
有人插嘴:“你们消息未免也太过滞后半月前星月皇朝皇太女刚于朝暮巅败于那位太子手下修为被废星月皇朝绝不会放过那位太子。正好这半月一直没有那位太子的音讯我猜测……”
那人还未说完忽有一声高喊:“曜日皇朝太子来天池山了看――”
“据说这位太子要在天池山论道会上选拔人才回去给皇朝效力。”
“真的假的?”
叶云澜俯身正在挑选灵材闻言手一顿。
他直起身望向通灵涧漆黑夜幕。
遥远处黑暗的通灵涧燃起了火光。
那火光逼近是骑坐着炎麟兽的仪仗队伍曜日皇族旗帜飘荡。
而骑坐在炎麟兽上面的人每一个都带着金色神圣面具只露出眼睛处空洞洞两个窟窿。
滔天火光围绕中央是一辆飞天灿金龙首车架被两头炎麟兽王所牵引。
有人坐于车中。
他不言语。
只有一双灿金色的眼眸漠然凌厉睥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