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惊踏入浓重雾色之中,不过三四步,便停住脚步,轻轻皱了下眉头。
转身向后看去,不见来时路。
若非林天惊幼时祭拜娘亲时来过这宗祠一趟,以他那卓绝超群的记忆,必然是已然迷路。
眼前的浓雾透着丝丝古怪,仿佛隔绝了世间尘扰,清净莫名,连带着身后数米远,林铮鸣与叶昭寒暄之声都消失了。
林天惊愣愣出神。
天元二年的冬天,可不曾有过这层迷雾。
林天惊蹲下身,轻轻抓起一把干燥至极的泥土,握在手心轻轻摩挲。
迷雾之中,泥土却这般干燥。很显然,这迷雾,定然是人力所就。
按照记忆,再向前五步,便是正式踏入宗祠的大门了。
林天惊猛然想起一事。
在补天阙被逼着苦学文字的两年之前,大师傅齐相易与二师傅韩清山曾打过一个赌。
那年冬天,一向不信鬼神不信天命只信谋略的齐相易,却与生性懒散的韩清山罕见的争执起来。
那时,因为礼部尚书陈友礼联名众臣跪拜三日,烦躁至极的林铮鸣,索性连床榻都舍了,抱着三岁的林天惊,搬来了补天阙。
远看群臣跪拜太和殿,无趣至极的林铮鸣便问策两位,倘若梁兵再度压境,如何御敌,又如何重振大楚雄威,逐鹿天下。
齐相易当时正在翻阅书籍,只是说了一句:“守一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足矣,终究只是下下之策。欲振大楚雄威,须得德主刑辅,礼法并用,得民心者得天下。”
而正对镜贴花黄的韩清山,却是嗤笑一声:“得民心者得天下?那北蛮子又是如何得的天下?德主刑辅,礼法并用,虽是良药,却须得文火慢煮,怕是火候未到,便已然亡了楚。”
不等皱着眉头的齐相易再度说话,韩清山放下手中胭脂,道:“且不说德主刑辅,礼法并用。仅是如今的废九品中正,立科举,便有陈杨李王四大门阀抵制。兵来将挡?如何能找到良将良臣?如何挡?”
齐相易拂袖气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无民心者,何以治天下!大梁虽重武,却终究是走上了文治之路。若非如此,何来大梁朝堂之上的“楚党”?!在马上得来的天下,若没有文人的修补,如何能修补出一个盛世大梁?躲在长安的那个老匹夫,便是坐长安而谋天下,定下天下棋局大势。”
韩清山拍了拍手,笑眯眯道:“难不成有那老匹夫在,你便不敢谋天下了?也罢,你只信谋略,有那老匹夫在,不如投了诚,亡了楚。”
齐相易气的扔下书籍,怒道:“文人风骨,岂是这般!以你这般懒散性子,又能如何?难不成终日焚香祷告,敬鬼神,求大梁无端亡了国?!”
韩清山脸色不变,继续笑道:“焚香祷告、敬鬼神是不假,不过补天阙中半数以上的奇闻异录都是我搜集来的,故而粗略懂得些玄妙阵法,借用鬼神之力,守一城足矣!”
齐相易拂袖道:“荒唐!世间怎会真有鬼神,更遑论借用鬼神之力!书中所载的奇闻异录,尽是虚言!”
……
再接下来的事情,当时懵懵懂懂、有些困倦的林天惊,便记不得了。
大抵上便是齐相易与韩清山订下一个赌约,以抄写补天阙中一层书为注,能否在三年之内,做出一个玄妙法阵,守得住一地。
以齐相易与韩清山的慎重思量,自然不可能真的将一座城池作为阵法尝试,恐怕眼前宗祠这古怪浓雾,便是韩清山的手笔了。
想不到自己离开之后,二师傅真的将阵法鼓捣了出来。
难怪补天阙五楼,多了那么多的新书籍,难怪大师傅的手上老茧愈发厚重了。
不过以大师傅、二师傅的缜密程度,既然知晓自己要来宗祠而不加提醒,定然是认为此地没有危险。
林天惊想通了其中关节,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将指缝间的泥土砂砾尽数拍去,凭着儿时记忆,继续向前。
当林天惊向前走出第五步之时,隔着浓厚迷雾,终于触摸到了宗祠大门。
第六步,林天惊一步跨过门槛。
异变突起。
就在第六步落下之时,林天惊三年里摸爬滚打练就出来的直觉,顿时令他汗毛竖起,如芒在背。
似乎是极遥远之地,响起一阵极细微的声响。
令人牙酸。
但这细微声响,对于林天惊却是再熟悉不过,那分明是控弦之声!
这片不能视物的浓雾之中,究竟有多少人手持弓箭,遥遥指向自己?
林天惊不敢丝毫动弹,只感觉到汹涌而来的杀意。自己若是敢动分毫,瞬息之间便会射成刺猬。
猛然之间,一道身影突兀出现在林天惊身前,背对林天惊,笼罩住了少年的身形。
无声无息,一身银甲,在浓雾之中,愈发显得璀璨耀眼。
分明便是之前与林铮鸣寒暄而谈的义子叶昭!
叶昭握着手中银枪,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眼神无悲无喜,似乎穿透了这片迷雾,沉声道:“不得对世子殿下无礼!撤阵!收弦!”
林天惊转身向后看去。
浓雾之中,分明出现了一道无形湍流!正是叶昭身形一掠而过,挡在林天惊身前引起的异象!
林天惊皱了皱眉,没去看叶昭转身看向自己的眼神,而是微微垂下眼睑,死死看向叶昭腰间的玉佩。
之前腰间系着的九格玲珑碧玉,不知何时变了颜色。其间六格如同被墨色晕染,尽数漆黑。
不过这等异象一瞬即逝,林天惊再度看去,已是一片碧绿。
林天惊下意识的倒抽一口气。
六品!
不等林天惊叫出声,雾色骤然分开,豁然开朗。
孤星冷月。
林天惊定了定神,才看到周身,不知何时聚集了数百名手持大戟兵士。俱是银甲银盔。
以林天惊的直觉,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何时出现的。
亦或是说,在雾色之中,这些人一直就在此地,以手中大戟指向林天惊?
更遥远处,是数十位弓弩手,左手持劲弓,右手依旧搭在身后箭筒之上。仿佛下一瞬,便会抽箭射人。
林天惊身后,楚王林铮鸣缓缓走来,不疾不徐,脸色如常。
这数百人轰然跪下,吼声冲霄。
“恭迎楚王、世子殿下!”
同样的话,之前从叶昭说过,如今从这数百人口中说出,却透着股效忠致死的意味。
哪怕是跪下的这个动作,也都透着股狠辣劲儿。
谁能想到,这小小的宗祠之中,居然有着数百精兵?!
林天惊看着这场景,轻声呢喃了一句:“长见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