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惊有没有怨气?
有!而且怨气大了去了!
林天惊三岁入补天阙,苦学两年。五岁入梁,在看似歌舞升平,实则危机四伏的长安担惊受怕了两年,又在八千里逃亡路上历经生生死死。可以说,他的怒气之大,怨气之盛,已经到了抑制不住的地步。
这一切,只是为了一本书!
就为了这本书,可以连魏渐阳魏叔叔都可以死!
林铮鸣看着不断磕头的林天惊,终于忍不住,一步上前,想要拉起跪着的林天惊。
林天惊猛地站起身来,一把甩开林铮鸣的手。
林天惊转过身来,不顾额头的血水凄然流下,指着大楚王妃灵位,怒视着林铮鸣道:“三个问题而已,怎么,你连回答都不敢么?”
“还是说,当着娘亲的面,你心中有愧?!”
林铮鸣看着林天惊额头留下的血水,忍不住伸手,想替自己这个年仅十岁、便已承担太多的幼子擦拭去血水。
林天惊偏过头去,躲开了林铮鸣的手,倔强的看着林铮鸣。
林铮鸣叹了口气,停下了手,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几岁,道:“罢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问吧。”
林天惊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口气,夹杂着八千里山水陌路积攒下来的郁结之气,夹杂着两年在长安苟且偷生的愤懑之气,更是夹杂着对林铮鸣的怨气。
“就为了一本书,你竟然连魏渐阳魏叔叔都愿意舍弃?!”
不待林铮鸣说话,林天惊继续怒道:“大楚开国两百年,如今风雨飘摇,你又做了什么?都说你大楚明君,政治清明,可你推行的废九品立科举又有何成效?!能救得了大楚?!”
林天惊抹了把脸上血水,道:“我补天阙两年,长安两年,就为了一本毫无用处的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铮鸣嗤笑了一声,忽然呢喃了一句:“毫无用处?”
林铮鸣陡然间声音响彻了整个宗祠:“我为什么废九品立科举?!就是为了将根深蒂固的陈杨李王四大门阀连根拔起!大楚开国两百余年,开创之初,依靠的就是陈杨李王四大门阀!四大门阀已经浸透了整个大楚,朝堂之上,尽是陈杨李王!可结果呢!春秋不义战,定鼎天下的楚天都一战,这四大门阀纷纷认为大楚无望!你就没有想过,我大楚当年大戟士二十万,为什么在楚天都,只有十万大戟士在苦苦支撑?!皇叔林神策血战三月,大梁十万步兵,二十万铁骑昼夜不息攻城,苦苦等待的那十万大戟士,为何不来?!”
林铮鸣挥了挥衣袖,指着太和殿方向,怒道:“为什么?!就因为陈杨李王四大门阀!就因为大梁许了他们高官厚禄!就因为他们认为大楚无望,纷纷倒戈!”
“这四大门阀,权利之大,扎根之深,甚至能让我大楚剩余十万大戟士成为他们的私兵!连皇叔林神策都无权调动!”
“皇叔林神策是在自知必死的情况之下,死守天都三月,就为了能让这帮老家伙们回心转意,就为了大楚国祚能绵延千年!”
“可结果呢?!那帮贪生怕死的老家伙们。就为了护着自己在大楚的各处商铺、地契,让这十万大戟士按兵不动!”
“当年大楚金陵,被大梁围困,为什么不敢用这十万大戟士拼一把,血战一场?!为什么只能亲手奉上大楚玉玺?!就因为当时,整个金陵,能出战的,只有御林军六千人!整座金陵,除了这六千御林军,更无一人是男儿!”
“这帮老家伙,在大楚献出玉玺、与北蛮子达成协议之后,才敢将十万大戟士召回。”
林铮鸣冷笑一声,伸出手掌翻了翻:“可结果呢,是被北蛮子反手坑杀七万大戟士!”
林天惊皱眉道:“是坑杀十万。”
林铮鸣摇头道:“七万!当年四大门阀本意是将这十万大戟士各自瓜分,充做自己私兵。没想到最后梁王反悔,坑杀七万,只留了三万。这三万人,无一例外均是姓陈、杨、李、王。这三万人撤去军籍,毁去铁甲大戟,彻底的成了四大门阀的“好儿郎”。在齐帝师的眼中,这三万人,无异于死了!”
“我如今废九品中正制,立科举,就是为了断去这四大门阀的根源,就是要扫除大楚沉疴。没了四大门阀,我大楚才不重蹈天都覆辙,才能真真正正的与大梁决一死战!”
“我告诉你!当年林神策死守三月,甚至已经写下了遗书,更是写下了让大楚东山再起之策!编纂成册,共计十八万余字!当年侍立于林神策左右的文案参谋,就是如今年逾八旬的齐公允,齐相易!”
“那本书,当年天都城破前夕,被快马加鞭送至金陵,藏入补天阙。可结果呢?你以为被人称作北蛮子的梁王会突发奇想,踏破金陵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搬空整座补天阙的书?当年的事情,都是有着不与外人所道的理由!”
林天惊瞠目结舌。
闻言如平地起惊雷。
林铮鸣喘了口气,冷笑道:“毫无用处?!这本用三重密文所写的书,依齐公允所言,只是写了诗词歌赋、山水地貌,夹杂着些许家书。外人读来只是觉得毫无用处,若非如此,大梁将其深藏在钦天监六十余年,岂会一无所得?!”
“想将其偷出来,难如登天!你知道你入长安之后,你魏叔叔为了能让你偷入钦天监翻书,花去了多少人脉香火情?”
林铮鸣顿足捶胸道:“六十年!大楚在大梁内用尽了六十年积攒下来的所有的人脉香火情!更是搭上了数十位深受大梁天子信赖、大楚英才的锦绣前程!至于在暗处死去的大楚谍子,更是不计其数!”
林天惊低下头,沉默不语。
事实上长安哗变后,梁天子勒令严查此事,头颅坠落无数。其中朝堂之上的楚党,近乎半数或斩首、或入天牢,或还乡,被彻底断绝了仕途。
这些人的死,只是冰山一角。
林铮鸣看着沉默了的林天惊,叹了口气,拍了拍林天惊的肩膀,道:“我知道你这三年很艰难。事实上这三年里,大楚谍子一直在试图搜寻你的下落,但始终不能出手。一旦出手,大梁谍子便会抓住蛛丝马迹,至你于死地。你是个饵,比的就是大楚与大梁谁更有耐心,赌的是你能不能熬的下来,走过这八千里路。”
林天惊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可魏叔叔,不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