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日落星生,沧海桑田。——《知天命》
斥候紧随猃狁兵马之后,很快就探听到了他们的目的地。
其时斥候身形掩映在山林之中,听见夏虫鸣鸣叫唤,过不多时,便有两个猃狁士兵相对问道:“咱们这是去哪儿?早先不是说麒麟粮草不足,多对峙些时日,他们便没有法子了么?何以现在却要调转马头,去往西方?”
另一人将他小心地往左右望了望,见四处并无旁人,这才低头叫那人凑拢了便要说话。然则正要说时,他心中又涌出些不好的感觉来,于是又仰头看了看四遭,将那人向外围又拉了些,凑拢在他耳边说道:“这事儿你却别往别处说去,我就告诉你。”
那士兵见他这样郑重其事,不免更好奇起来,连声说道:“好哥哥,你且告诉我罢,我定不往外面说去。若真说出口一个字,便叫我天打雷劈。”
那兵士见他发此重誓,这才信了,同他凑拢说道:“你不知呢,我那是正在单于帐外值夜,正看见长安的兵马跑来,虽然他们在里面说,我却也听见了。”
另一兵士连忙说道:“好哥哥,你且快告诉我,别再卖关子了。”
那兵士这才说道:“你不知道!长安已经丢了!”
另一兵士尚没反应过来,只奇道:“长安乃是一座城,好好地在那里,怎么会丢了?莫不是被什么阵法隐藏了罢?”
那卖出秘密的兵士听闻他这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自思自己本想着见他的惊奇震动,却不想此人竟不曾转过弯来。遂连忙说道:“不是丢东西的丢,乃是长安城已被麒麟兵马夺回去了。”
那兵士一时竟唬了一跳,连声说道:“不能罢!不是派了数万兵马守着,长安怎么就丢了?”
又问,“况我们一直在这里守着,麒麟的兵马有没有出去,我们再清楚不过了,他们如何还能不声不响地夺下长安?”
他心中想道:莫不是鬼族罢?但此等猜测方不过冒了个尖儿出来,便被这人否了。韩怒便在陈仓城外,若是果然是鬼族离去,他定然有感,今日又何曾会这样被动呢?
那兵士说道:“却不是陈仓城中的兵马,乃是东面来人了,所以才叫长安兵马半点也没有防备。”
“关东?”
“正是呢。”
那兵士这才觉出害怕来,腿肚子都软了,连忙道:“若真是这样,那便是关东兵马、凉州兵马、麒麟禁军、鬼族四股力量一道合力攻我们,那可如何抵挡得住?”
另一人说道:“所以呢,单于才要往西面去呢。你道这是往哪里去?乃是去街亭。”
那人心中想了片刻,终于回过了味道来,连忙说道:“万幸我们还有一个避难的所在。”
另一人朝他脑袋上一拍,笑骂道:“这下不担心了罢?且回去了,记住了,此话可不能告诉旁人。”
那兵士连忙说道:“诶,诶,是,好哥哥,我记住了,定不告诉旁人。”
而后便是脚步声起,
隐藏在树木青草中的斥候,只听见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远,而后声音渐渐不闻了,只有虫鸣声声呜咽。斥候静听周遭声响,而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斥候一路赶回陈仓,将他探听到的一切告诉了封胥。
他拱手说道:“猃狁兵马仓皇不已,看来长安所破之事乃是真的。只如何白宿将军此时会举兵向西,定有什么缘故。”
封胥回道:“此事不必担心,原是我送了消息叫他来的。”
斥候一愣,但见封胥并无想详说的模样,因也再不敢多问,只回道:“然则猃狁如今往街亭去了,若他们拿下街亭,转而向南,破了汉中,届时汉中恐怕危矣。”
这斥候原是凉州军中的人,心中还认定自己是个麒麟人,如今听见这个消息,首要想到的自然是锦官城的安危。
封胥不曾说话,唯有手中的那一支狼毫停留在空中,半晌,他终写不下一个字去,只将狼毫扔开了去。
他自诩不是个圣人,如何能对幼帝之前的所为毫无怨言?但若叫他细想想,若锦官城真的被韩怒所占,幼帝真的死于韩怒刀下,他却做不到。
他双手落在面前书案之上,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宣纸出神。
只听斥候说道:“鬼王,街亭原是我凉州兵马的驻地,若果然被猃狁夺去了,我凉州军却再无栖息之地,所以末将胆敢请鬼王,允我凉州兵马前往街亭,将街亭夺回。”
封胥不语,那斥候径直跪了下去,伏身拜道:“鬼王——”
封胥恍然回神,见他跪在地上,唤道:“起来罢。”
“末将请鬼王——”
他还要再说,话音却被封胥截住了。
“此事我心中已有定论,你且下去罢,不必多言了。”
那斥候嗫嚅片刻,心中终有些怕他,终于慢慢地退了出去。
封胥垂头看去,宣纸之上,依然是一片洁白的颜色。
外人都不知谢青衣便是封胥,所以也无从知晓他心中的多情。他在北境率领凉州兵马与猃狁作战之时,亦常驻街亭,对那里的一草一木,又何尝不是有着情感?但他如今却已是鬼王的身份,却不得不思虑鬼族的未来。幼帝如今只因为一二闲言,便能翻脸不认鬼族的人,日后若他真想要天下一统,他又还能容得下鬼族的人么?他亦记得长老所言,鬼族当年经历变故,十不存一,如今所剩下的鬼族,原也不过数千之数,若再被幼帝所害,鬼族岂非名存实亡?
他心中迟疑不定,只得推门出来。
外面是一弯明亮的圆月挂在空中,周遭星色黯淡,唯有夜风拂面,带来一阵冰凉的凉意。
千古明月如旧,照见人间的沧海桑田。他忽然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也还不过是侠士谢青衣的身份,一心只想回到宋昭宁的身边,却见了假扮拟造的庞危,借了他的身份名义堂而皇之地伤害宋昭宁。他心中自然不忿,同庞危相斗多时。然则,便是那时最不忿的时候,他也从未想过成为天下之主,手握权柄,将庞危赶尽杀绝。
p;一去经年,而世事之变幻,亦叫人不得不心生感慨。
他并不否认自己的野心,况鬼王的身份与能耐也足以叫他将这种野心付诸现实。然则,放在他面前的选择时,这条路,他是向前,还是向后?
向前,则鬼族能凌驾于人族之上,而他亦能将江山一统,并统人、鬼二族;而向后,却不得不防备幼帝的暗箭伤人,而鬼族之众的保全,亦需要双方博弈洽谈,远比不上向前的抉择更加痛快。
然则后一种抉择却更和平,而因此受伤的人,也会更少。
他垂手而立,身姿倚靠檐下廊柱,垂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手掌上的鬼气升腾起来,慢慢地展现在他的面前,是一片乌黑的颜色。
他心中忽然下了决定。
封胥扬声唤道:“来人。”
一个鬼影骤然飘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拱手唤道:“王上。”
封胥仰头看了看月色,命道:“吩咐城中凉州兵马集结,寅时出发,前往街亭。”
那鬼族亦抬头望了望月色,看见如今已是子时末,距离寅时也不过一个时辰,怎地如此紧急地出兵?但他心知此事原不该自己发问,只垂首问道:“敢问王上,统帅之人,可是凉州军的那位将军么?”
封胥一时不曾回话。
片刻之后,他回道:“不,我亲自带兵。”
那鬼族惊得抬起头来,拧眉问道:“王上,如今陈仓固守,全在乎王上之策,若无王上守城,怕韩怒只当陈仓是无人之境,若反而攻之,怕是陈仓危矣。”
封胥忽然笑了一下。
他先前是一副苦闷的形容,更兼他如今本来便是鬼气所化,在夜色中本就平添三分冰凉,愈发能止长安小二泣哭。然而待他展颜笑开,却仍可窥见他从前君子人如玉的风姿。那鬼族看了一眼,连忙低下了头去。只听封胥说道:
“凉州兵马虽强,能与猃狁兵马一战,在韩怒的鬼力和阵法之下,却是不堪一击。而陈仓的守城之人,我却已有打算了。”
那鬼族奇道:“敢问王上,是谁呢?”
——若睿王祁湛还在陈仓之中,此话他便也不问了。因麒麟从前同战神谢青衣并列为人所尊崇的将军,便是祁湛,二人一北一南,以卫麒麟安宁。但偏如今祁湛去夺猃狁的粮草去了,如何还能瞬息归来守城?
封胥一时不曾答话,他只仰头望向月亮,只见月华明亮,脚下却似有阴风渐起。那凉意自他周身卷入,蜿蜒地窜入到他的骨血之中,叫他身子忽然凉了一瞬。
他陡然立起了身,四下看了一遍,却不曾见到阵法痕迹,亦不曾觉出阵法生出的那阵波动。
他于庭中静立片刻,终将此事丢开手去,而后转过身,说了一个名字:
“无他,乃宋昭宁耳。”
鬼族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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