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余亦曾掷花落故人身上,曾经亦只作寻常而已。——《知天命》
在旧京的故旧圈子里,大家都知公仪漱玉乃是从小被公仪老将军当作男儿养大的,是个十足十的假小子,不唯是她平素行事带着些男儿的豪气,便是她自幼的文治武功,打仗的能耐,也分毫不亚于其兄公仪衍。所以在旧京即将陷落之际,旁人无可托付之时,白宿脑中所想的第一人,便是公仪漱玉,也只有公仪漱玉。
好,这自然是众人明知的。
但却少有人知道,宋昭宁的谋军之才,全然不下于公仪漱玉。只是因她不足月而生,身子自来孱弱,比不得公仪能够实打实地舞枪弄棒,是以才能未现于战场。众人只知她昔日治内、交际、行事、谋粮草之时乃有些谋定而后动的影子,但却不知她能耐到底几何,更不知她的行军之才。
当下,那鬼族听得是宋昭宁的名姓,顿时唬了一大跳,疑道:“怎会是夫人呢?”
他惯常见了宋昭宁都是温声细语,弱不禁风的模样,如何也不能想象她守城的模样。
他的一时心绪起伏,一时都展现在面上,封胥见了,叹道:“你不知,她实有不亚于公仪的能耐,只她动不得武,是以名声不显。”
他之所以知道这个,一则是因为他们从前学习兵法,宋昭宁是同他们一处的,不论是公仪老将军,还是封老将军,对其才学都十分赞不绝口。二则宋昭宁在凉州兵马危难之时,曾募得粮草北上,在凉州与军民同聚。其时封胥孤军深入猃狁腹地,凉州城中无人可守,宋昭宁临危统领,在三月的时间内固守凉州,使猃狁屠支王难越边界,终只能败北而去。亦是经此一役,凉州军亦对宋昭宁颇为尊崇,寻常不敢逆她所言。
这些是深埋他记忆中的往事,他并未有对鬼族中人深剖此事的想法,因也只摆了摆手,命他:“去罢,我且去看看昭宁。”
那鬼族心中有疑,却不再相问,只拱手称是,当下退了下去。
封胥自垂花门走出来,径直往后院走去。
陈仓他们从前亦是来过,况他从前镇守北方,北境诸城都有他的宅子。既是常备的宅子,他自然要为宋昭宁留下一个院子来。便是那些年来,他们聚少离多,这院子他一向也留着,只盼着有朝一日宋昭宁来时,终有地方可以落脚,而不至显得无所依靠。
他缓步走去,自碎石小道蜿蜒往北。还不曾走到那院子去,他便先看到了那院落里照耀出来的那一点光亮。他的脚步顿时顿住了。
镇守北境的那五六七年,他时常自书房里出来,在宅子中漫步而行,却常常只觉四处孤寂。那时他府上伺候的人也没有,当兵士近卫领命退下,宽阔的宅子里便只有他一个人。他四处走来,四处都不曾看见半点光亮,唯有头顶的明月有时洒落月华,叫他心中能有几分慰藉。
然而月有阴晴圆缺,月亮也不曾是每日都展露容颜的。有些时候,它不免被乌云遮住,封胥抬起头来时,便见不到那一点清淡的月光。彼时他举目四望,唯有在夜色里肆意伸展的树枝,看来有几分人的光景。
他的脚步不曾动,只遥遥看着远处的那一点灯光,融融的颜色,在夜色里愈发显得温暖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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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他一颗心好似被浸泡在温暖的糖水里,通体内外都被熨帖得一片柔软。
封胥忽而笑了笑,举步而行。
然而他不过刚穿过那小径的垂柳拂花处,便觉夜风陡然一凉,而后猛然窜入了他的身体里,叫他顿觉一阵阴森的凉意。
他陡然停住了脚步。
十分奇怪,自他入了鬼道的门之后,他的通身上下,实则都是鬼气塑成的。那鬼气早已脱了为人的五感,所以他惯常不觉冷热,如今却因一阵夜风,而竟感到彻骨的寒冷。
封胥立在原地,目视左右,详查附近有无阵法踪迹,却竟一无所获。
——那么,不是阵法么?
他抬起手来,将手掌伸展在了面前。
却见那鬼气猛然自他掌心窜出,骤然张皇四窜,然那一团如雾的鬼气不过试探走了不足一寸,便竟似碰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陡然又窜回了他的掌中。
瞬息之间,一起一落,也不过是刹那的功夫,封胥却觉院中夜风的凉意,随着那鬼气的起落之间,随风潜入了他的身体里。
凉意漫卷而来,自手掌中蜿蜒向着体内而去,竟激得他身子陡然一晃,而后竟不得不扶住身侧的树干,略稳了稳呼吸。
他身负历代鬼王能耐,原来不该这样竟为夜风所困。然则正因他体内身负历代鬼王之能,所以当这样的事发生之时,他竟比寻常鬼族更能察觉其中的不同。
——这非是阵法之能。
封胥扶住树干的手略用了用力,捏出了个拳头,紧贴于树干之上,抿紧了唇。
而后,他往苍穹之上,望了一望。
与他相隔不过百米的院落里,宋昭宁却睡不大着。
她听闻了韩怒调兵离开陈仓的消息,自思如今本来正是对峙而胜负未分的时候,何以韩怒却偏偏在此时离开陈仓?使出反常必有妖,她心中遍思不得,于是愈发担忧难熬,自然也便睡不着了。
她自思封胥亦必然如是,因略剪了剪灯烛,寻思着可要去书房找他。
正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却逢那灯烛遇风略晃了晃。宋昭宁连忙伸手挡了挡窗外吹进来的风,见那烛火不曾灭了,方才松了一口气,而后直起身来,伸手去拉那未关的窗。
然则还不曾关窗,她却先看到窗外院门边上,依着树立着的封胥。
她原是先见了那黑色的影子,先自己唬了一跳,待看清了,却发现正是封胥。
宋昭宁侧头一瞥,正在右侧案上有一支新花,抿着唇笑着将那花拿起来,朝封胥那里掷了去,正落在他的衣摆上。
封胥抬起头来。
只见到她掩嘴笑道:“怎么悄无声息地藏在那里呢?来了还不进来?”
那一支花,被封胥捏在手中,因花在室中,是以竟含了几分暖意。他五指将它握紧了,一时竟舍不得松开。
他看向宋昭宁,笑了一下,道:“这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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