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五年,民间有乘船出海者,至于北境尽头,乃见彼处绚丽极光之景。越两年,其人归,乃便书所历,其中有论极光者,乃道:「但见彼光散去,天地寂寥,举目不见尽处,是海角,亦是天涯。」余后得此书,旁处不觉有异,唯见「海角天涯」四字,叹息不已。——《知天命》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韩怒消散在了眼前,当鬼气散去,唯有几株零碎骸骨自虚空中跌落,猃狁族人见了韩怒骸骨,竟兀自还不肯气消,想着因韩怒而死去的猃狁人,不由激愤起来,竟个个抡起武器来,便要往韩怒的骸骨上砸去。
然而还不待他们手中兵刃落下,便觉一阵风气,那骸骨竟被风尽皆卷了起来,而后便见鬼族长老商宁广袖一拂,将那骸骨尽数落入了自己的袖中。
猃狁族人目眦尽裂,却也知道鬼族这人不是好惹的,一时却都望向了秦汝之。秦汝之心中叹了一声,乃朝商宁道:“长老,韩怒坏我猃狁,又杀我亲哥,如今他既死了,还望长老能将其骸骨交予猃狁处置。”
商宁不动,回道:“韩怒乃是鬼族中人,他虽行事不端,但如今他亦以一死以偿过往过错。鬼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行事再怎么张狂放诞的,最终明定其生平,却都要交予鬼族来做,因他的骸骨,我必是要带回去的,还望大公主首肯。”
说到这样的份上,秦汝之如何还能再说什么?韩怒那致命一击,正来自于眼前的这位鬼族,莫说他们一应人马都不是他的对手,便是如今麒麟和鬼族还有合作的层面在里面,她也不便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惹了鬼族的不便,因回道:“如此,则依长老所言罢。”
她抬手止住一众猃狁兵马的不忿,命他们各自上马,然后拱手同商宁礼别,临行前道:“鬼族同麒麟能定下百年盟约,可知鬼族言出必行,三年之后,猃狁于南北边境静待客来,还望鬼王务必前往。”
商宁拱手回道:“自然。”
猃狁兵马浩浩荡荡地离去,商宁立于原地,目送他们向北直到天地的尽头,方才打马而归。
商宁一路疾行回到街亭,同谢青衣复命完毕,说起秦汝之最后临别所言,谢青衣颔首回道:“有这三年,已然足矣,倒也不必担心。”
商宁乃道:“然则麒麟幼帝对鬼族仍还有些不信任,王上确定三年以内,能让麒麟一统,且能太平么?”
谢青衣思索片刻,回道:“足够了。”
“有祁湛和白宿在,三年整顿河山,已然足够了。”
他见长老面上仍还有些踟蹰,不免问道:“可是你知了旁的消息?叫你担忧不已?”
商宁回过神来,回道:“这倒不曾,只此番同猃狁同去,我却有一桩事不曾告诉王上,还请王上恕罪。”
谢青衣听见这话,倒是一愣,但他是知道商宁对鬼族的一片心的,因倒不曾多疑,只问:“何事?”
商宁自广袖中取出一个木盒,乃道:“韩怒身死,我想他到底是鬼族中人,因自作主张将其骸骨带回。鬼族自来便有不成文的规矩,死后都当入鬼林,如是才算归根,韩怒虽有
些罪,但如今业已死了,若只让骸骨流落在外,反倒叫人心伤,何况鬼族之众,能行走于天地之间的时间,业已不多了。”
谢青衣知他有些「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感慨,况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因抬手叫他止住,乃道:“你便将他放回鬼林罢,这原是鬼族之义,长老你也不必告诉我,自做主就是了。”又道,“如今街亭定了,韩怒身死,猃狁也回归北境,其他便是有些小族并地方绿林起义,也并非什么大事,想来至多半年,幼帝便能重回京城。”
他垂头说道:“我先回陈仓去,陈仓如今还是昭宁守着,街亭既然事毕,我也该回去了。你既要送韩怒骸骨回归鬼林,也便去罢。旁的也不必担心。”
商宁乃知鬼族如今渐为天道不容,且他法力原也高出寻常鬼族,自然也有几分感应的能耐,如今见谢青衣如此,有些说些什么,却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良久方拱手回道:“喏。”
谢青衣命凉州兵马留守街亭,自率鬼族回归陈仓,回去之时,却见陈仓整顿已毕,如今正接纳因战乱走失的流民,给与他们房屋安置,他见此不由一笑,战乱一旦稍歇,百姓自强不息的坚韧便已冒头而行,人族万年以来连绵不息,甚至连文化亦在不断传承,或许便是因为这骨子里的乐观的精神。
他叫鬼族数众各自去休息,一路打马回了将军府,问明宋昭宁正在书房,当下走了去。
这个时候,长安战事亦已完成,祁湛、公仪漱玉、白宿都已来了,封胥行至书房,正听见里面在商讨流民安置问题,公仪站在案后,一双目力极好的眼睛立即便看见了他,当下推了推身侧的宋昭宁,掩着嘴笑,“快看,快看,谁回来了。”
宋昭宁抬将陈仓城的地图拿纸镇镇好了,方才笑着抬眼,一面还笑公仪漱玉,“到底是谁呢,叫你这样高兴——”
然则抬眼一望,却正望见封胥,当下声音便是一收,良久方才露出个笑来,朝他走来,“不是说要去好一阵的么?怎么现下便回来了,街亭的事,可处理稳当了?”
见她连走路都有些不由自主似的,便叫公仪漱玉免不得笑起来,朝祁湛道:“你瞧昭宁呢,封胥回来,管保是不会再在意旁人的,早知如此,我才不要告诉她”
祁湛将她一揽,忍不住笑了一下,旋即对封胥道:“既你回来了,我们也便不扰你二人相聚了,待明日再谈街亭之事,如何?”
封胥道:“我听你们原在谈论流民安置一事,如今可是已经有了?”
公仪笑回道:“此事已然有了章程,你便也不必担心了,且同昭宁好好相聚要紧。”说着忙拉着祁湛出去了,一面走,一面还叫走了白宿。
很快书房里,便只剩下封胥同宋昭宁二人了。
宋昭宁哭笑不得,环抱着封胥道:“但凡你回来的时候,她便没有不狭促我的,真真是气死人了。”又问,“怎么这回这样快?此回作战,韩怒竟不曾出什么幺蛾子么?”
封胥揽住她笑,“好容易回来了,你怎么偏就说起这个来?说些别的可好?”
宋昭宁听
了他这话,不免笑起来,回道:“旁的却说什么?你能安然回来,我便已有十成的高兴了。”说着忙上下看了看他,笑道,“——况也不曾受什么伤,难道还要有别的所求么?”
封胥忍不住低下头来,在她嘴角吻了吻,然后拉了她的手,道:“你且跟我来。”
宋昭宁不知他肚子里卖的什么药,只随他去了后院。此时后院并无旁人,十分清净。封胥拉着她过来,抬手以广袖一挥,宋昭宁便觉眼前一暗,抬头望去,却见整个院落的天色顿时都暗了下来。
她因奇道:“这是怎么了呢?怎么忽然日头便没了?”
封胥笑道:“我布了一个结界,叫里外分隔开来,里面自成一个世界,却不被外面看见。”
宋昭宁不知他今日怎地忽想起来这些,不免笑他,“都是成亲五六年的人了,怎么倒将从前的习惯又捡了回来?倒叫人——”
她话还不曾说完,脑袋却被封胥望前一掰,忽然便说不出话来了。
围在院落四围的墙体此刻竟都不见了。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道炫彩的莹绿色,自苍穹顶端陡然落下,莹绿色的纹路在自云朵边缘垂下,形成旋绕向下的姿态,仿佛轻盈散落的烟雾,又仿佛清透亮润的缎子。而当那一道莹绿落至眼前,却陡然变成了深邃的蓝紫色,再往下落去,便由那蓝紫色过渡到了温润的胭脂色。
宋昭宁的目光自苍穹之顶落至地面,最后沿着那胭脂的淡淡红色,绵延在了脚下。
她如今脚下所见的,竟然是一片亮白的冰层,冰层左右,河流静静流淌,而那天的尽头的胭脂色也连绵至了她的脚下,自冰层之上穿过,留下一层淡淡的胭脂的影子,而后落到她的身后去。
宋昭宁瞪大了眼。
看着天际变幻的瑰丽景象,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拉了左近封胥的袖子,未曾开口,却先忍不住笑了笑,“这是……极光?”
封胥将她的手拉到手里,笑着应了一声,“是,的确是极光。你说你曾听顾摇摇提过此物,只是无缘一见,我因想着,总要找个机会,带你看看才好。”
——那是顾摇摇某次提起后世的瑰丽之物来,说她在后世最喜欢的,便是大自然这样瑰丽雄浑的鬼斧神工。那是丧尸潮盛行,世间都早已失了往日的平衡,所以从前只有南北二极能够看见的极光,竟总是出现。大抵异乎寻常的危险总伴随着出人意料的美丽,丧尸的来袭,生态的破坏,人性的沦丧,但当她看见这些美好时,她却仍不免心中有所触动。
宋昭宁听她说起时,心中便向往不已,后遂同封胥讲了。只她却不曾想到,封胥竟将此事这样放在心上,却特意做出这样一个幻境来,只为了圆她一个不曾见过的梦。
绝妙的景象能让人忘掉苦厄,便是佛常说色空之道,但沉溺在轮回中的弱小性命,却只愿在有限的生命里,向着美好的事,和喜爱的人靠的近一点,再近一点。
宋昭宁踮起脚尖,轻轻地碰上了封胥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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