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岁月倥偬,而故人渐行渐远也。——《知天命》
越五日,礼部尚书奏请即位,封胥应允,次日行登基大典。
天未明时,宋昭宁被“请”了起来,先前那前来裁衣的女官躬身跪在她的床前,呼道:“请夫人更衣。”
宋昭宁冷眼看她半晌,又思及封胥当日威胁,终自被中伸出手来,唤道:“扶我起来。”
那女官依令而行。
她请宋昭宁稍立,为她更衣。宋昭宁实有些犯困,且今日庆典她原便是不想去的,虽因封胥的胁迫不得不去,但终究还有着几分“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因只闭了眼,随着那女官去折腾。她察觉到女官为了换了衣,又着了外衣外裳,随后见她闭着眼,有些倦色的神态,因扶着她往镜前走了两步,坐了下去,为她梳发。
宋昭宁随着她摆弄,原还有些倦意,目下却是睡不着了。周遭都是郑重其事的人,倒叫她也不由得失了睡意。只她却不肯睁眼,只由着那女官为她束发上妆。
她心中想道:目下这样郑重其事,她不免想起来她两次嫁与封胥时的情景,第一回是自女儿变作少妇的羞怯,第二回却是久别重逢的欣喜。而不论是哪一回,她无一不是天尚未明时便被人拉起身来梳妆打扮。但那两回心中都是欢喜的,欢喜地等待着那喜帕笼在她的头上,欢喜地自喜帕遮掩下的三尺之地看下,看到那条红绸,牵扯着,牵扯着,另外一端落入封胥的手中。
她双手不由自主地捏紧在了一起。
她对自己道:不可想了。往事如烟的,再想起来又有什么意思?过去的早已过去了,沉湎在回忆中,却不是个好现象。
那女官将她捏紧的手拉了开来,乃道:“夫人,今日还要上蔻丹呢,夫人莫要将手捏得那样紧了。”
宋昭宁不语,那女官却也早已习惯了,只将她的双手拉开后,见她并无再要捏紧的态势,方才放下心来,又去为她画眉去了。
宋昭宁闭眼不知,她却看得明白,那双手叫宋昭宁捏紧得发白,兼之她双手原来瘦极,这样一看,竟像是马上便要折断了似的。她不敢叫宋昭宁有所损伤,因忙拉开了她。
盛典之妆不同寻常,便是衣裳也同以往大不相同。宋昭宁闭眼不觉,后又觉她手法轻柔,竟又熬不住小憩了片刻,那女官也不曾叫醒她,见她睡着时亦是不动,委实乖巧的厉害,且又不扰她手上的行事,因也就随她去了。
女官为其整顿完毕之后,又为她戴上黈纩,自觉好了,便唤宫娥去拿冠来。
却不想陡然听见一道声音响在耳畔,乃道:“我来——”
女官抬头看去,当下惊诧不已,慌得连忙跪了下去,呼道:“鬼王。”
宋昭宁听见封胥的声音,睁了眼。
她自面前的铜镜里望见了他。
不同于麒麟目下常见的铜镜,这镜子竟打磨的十分光滑清晰,以至于她照着面前的镜子,却能看见身后封胥深邃的双眼。
宋昭宁没有回头,只隔着镜子对上了封胥的眼。那双眼依旧是沉的,像是窗外还未明亮起来的夜色,朦朦胧胧似乎透着一些光亮,然而一眼望去,却又仍是沉的,什么也没有。
bsp;宋昭宁别过了眼去。
她自镜中看见封胥抬了抬手,那些女官宫娥们不敢违背他的命令,恭敬地复退了下去。于是封胥转身,自身后被宫娥放于桌上的托盘里,为她取来了冕冠。
——十二旒的冕冠。
宋昭宁自镜中瞧见,竟犹自不肯置信,但她却仍不愿回头,只自镜中望去,将那冕冠上的旒坠数了个分明。
——不多不少,仍是十二之数。
宋昭宁惊诧不已。而后朝封胥身上望去,却不见他着了兖冕。
“封胥。”
她忽然唤道,意欲转身,双肩却被封胥自身后摁住了。
他定住她的肩膀,于铜镜里复又望向了她,隔着镜子,似是曾经耳鬓厮磨的场景。而他眼中亦似从前一般,藏着千言万语。
宋昭宁心头微动,凝住他的目光,问道:“封胥,这是怎么回事?”
——她先时不曾细看,也全然不曾料到封胥竟将帝王登基所用的兖冕穿戴到了她的身上。
——他不是早已想登基了么?却为何当登基近在咫尺之时,却又将这个位置拱手相让?
宋昭宁一时心神震动,恨不能问个明白,然而封胥似是知道她的打算,伸出一只手指来,贴住了她的双唇。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呼吸间所触碰到的范围内竟都是他的气息。
宋昭宁听见他道:“傻昭宁,不要问了,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合该郑重才是。”
他亲手为她戴上了象征帝王之尊的十二旒冕。
他意欲离开,右手却被宋昭宁抬手拽住了。
她顺着封胥的右手摸上去,拽住了他的领子,将他慢慢地拽低了下来。
面前的镜子里忽然涌入了封胥的一双眼,三分冷淡,五分沉静,却又有着两分不甚分明的笑意。
他不曾转头,只自镜中看向了宋昭宁,笑着问道:“怎么了呢,昭宁?”
宋昭宁凝住他的目光,面容隐没在十二旒冕之后,竟在须臾只见带上了帝王难测的威势。
她道:“封胥,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有苦衷的没有?”
她看见封胥面色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又补充了一句,“——你说,我便信。”
封胥不语,只是慢慢掰开了她的手。他长身立起,自铜镜中只能看见他腰间悬挂着的玉佩,环佩叮当作响,却衬得屋中愈发的安静。
封胥不曾作答。他只是后退了几步,身后扶起了宋昭宁,呼道:“该走了,我的陛下。”
宋昭宁抿了抿唇,她不曾扶住封胥的手,只缓慢地向外走去。房门被宫娥们退下时半掩住了,她伸手一拉——
初升的金乌于此刻跃出长安宫殿高高的城墙,正正地洒落到了宋昭宁的所在。
封胥于她身后立定,看到她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就像是真正的,天选之人。
他将手背至身后去,藏住了那一瞬间骤然跃出的、不安分的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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