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犹似梦中。——《知天命》
按照麒麟礼制,帝王登基需在三殿分别降舆,接受官员朝拜,最终于正殿即皇帝位。
宋昭宁自屋中走出。
事实上,她并不知何以封胥会在最后时刻将君王之位拱手相让。她心中有封胥迫于无奈所为诸事的期盼,却亦有事有反常必妖的疑虑。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曾经的枕边人忽然大变模样,亦不会有人希望他骤然十恶不赦,当有那么一丝希望存在的时候,宋昭宁便情愿他果然是有苦衷的,而并非外人所见的那样。
她立于门边,于此时回头,看见封胥站在门内,长身玉立,朝她望了过来。
阳光在她的身后,而她望进封胥那双沉静的双眼里,依稀能见曾经陌上少年鲜衣怒马的模样。
她看见他似是笑了一下,而后道:“该走了,我的陛下。”
——仍是一句话也不曾分辨。
宋昭宁望着他,像是多年以前似的,隔着这七尺之距,隔着这经年的时光。
她终究不曾等来他的片语只言。
于是她回了身,朝左右林立宫娥吩咐道:“走罢。”
“喏。”
左右宫娥尽次低下了头去,低声应道。
先时为宋昭宁梳妆的女官此时走到了她的面前,躬身扶住了宋昭宁的手。不远处,帝王舆驾赫然已备,她扶着宋昭宁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冕冠上垂下的十二串珠在她的眼前摇曳不止,隔着那串珠的缝隙望出去,她见到了一个同平时不甚相同的长安城。
左右的小黄门并着宫娥遥遥见了她便尽皆躬身行礼,彼此都屏息而已。宋昭宁忽然觉得,这条路实在太安静的,安静得听不见左右的声音,也安静得像是犹在梦中。
——为什么最后登基的是她?
她想问封胥,清清楚楚地同他分辨明白。然而她也知道,封胥是必然不会吐露一词的。
她心中态度左右摇摆,转眼之间,帝王舆驾已然近在眼前。她扶着那女官的手上了舆驾。
登上舆驾之前,她朝身侧的月笙望了一眼,月笙近前来,听见宋昭宁在她耳边的低声吩咐——
月笙愣了一下,抬眼一望,却见宋昭宁目光沉静地望了她一眼,而后,扶着那女官的手上了舆驾。
月笙借此时机躬身后退,脚步止于舆驾之外。而后舆驾被人抬起,月笙却躬身立于原地,眼看宫娥依次而行,她却慢慢地向后退了去。
旋即身子藏进了左右侍立的宫娥人群里,一个眨眼,便瞬息消失不见了。
宋昭宁一路眼见舆驾直行,在约莫两刻钟之后,舆驾降于前殿含元。这是长安城外朝三大殿之一,目下左右已是宫娥侍卫林立,垂手屏息,静待宋昭宁。
宋昭宁扶住那女官的手,于含元殿前宽阔的主道上缓步而行,抬眼望去,前方中殿宣政已然在望,左右并无声音,唯有阳光渐盛。
宋昭宁仰头向北望去,那女官见她神态,忽低声说道:“主子,如今诸位朝臣都在宣政殿前静候,待主子于宣政殿升座后,便有各级官员依次行礼。其后再往紫宸殿去即皇帝位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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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昭宁不曾说话,只目光微转,朝她看了一眼。
她眼前的串珠微动,宋昭宁望过去,却只能看到那女官低垂的脑袋。
她于是复又转过了头,一句话也不曾说。
走进宣政殿,果然两侧大臣早已林立,那女官知她不认得人,当下在她耳边一一指认,宋昭宁心知她必亦为封胥心腹,当下目视耳闻,将左右的人认了个分明。她当下进入殿中,于那至高位上怡然落座。身侧小黄门扬声呼道:“殿下落座,升殿——”
朝臣自宣政殿前左右双门鱼贯而入,撩袍行礼,齐声行礼。
从宋昭宁的所在望下去,她只能望见殿中诸人的各自匍匐,而封胥亦在其中。
他与诸臣工齐身而拜,向宋昭宁宣告了他的臣服。
宋昭宁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扫了一眼,而后,移开了目光。
她抬起了手。
一旁的小黄门见此,当下扬声呼道:“起——”
朝臣顺势而起。礼部尚书于此上前,执笏而拜,乃道:“上言良闻:
夫今天下,战乱频频,百姓惶惶,绿林四起,民心不安。然当是之时,麒麟故帝轰然长逝,万里江山未闻贤者,独关中,关东,蜀中三地各许为政,或有能人。夫关中之地,沃土前里,百姓咸居,尽皆良善,而无一人可率其民,而无一将可领其军,不亦悲乎?是故臣请陛下即皇帝位,皇天后土,以安民心。”
他话音刚落,便见宣政殿中的诸臣工于此骤然长拜,齐声呼道:“臣请陛下即皇帝位,皇天后土,以安民心。”
声色整齐,叠加在一处荡开去,传出殿外,甚可闻阵阵回声。
宋昭宁朝封胥望了过去。
他如今是武将之首,位置在武将的第一位,已是离她最近的一个了。然而虽则如此,所处之位不同,却亦生出君臣之别的滋味来。宋昭宁望向他,看见他同诸臣工一般垂首跪而行礼,垂下的头颅显示出了和顺臣服的姿态。
她独坐在这大殿上,所见之处,所有的人都低垂下了眉目。宋昭宁从未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这些人的性命如今都掌握在她的手中。
那权柄的滋味在瞬息间如浪潮一般涌上她的心头来,宋昭宁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安静的大殿中,在所有的朝臣的静默以待中,那心跳声万分清晰地传入到她自己的耳中。
一声,一声,又一声。
她想,她如今明白何以总有些人想要争夺权力了,这滋味这样美好,像是罂粟一样,叫人嚼之上瘾。
她终于抬起了手,声音清越,却于殿中远远地传了开去。
她说:“可。”
当是之时,诸臣工的半跪礼变作了全跪礼,他们躬身匍匐,广袖招展之后,平落在了地面之上,齐声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礼毕之后,宋昭宁被那女官带往紫宸殿正式行登基之礼。诸臣工立于殿外丹陛之下不入,宋昭宁独自在殿前走完了所有的礼节。而后小黄门于她身后扬声呼道:
“——礼毕,奏乐——”
声音在紫宸殿前的广场上骤然荡开,在周围人的沉默的安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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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韶乐于兹骤起。这传自上古的雅乐和以律吕之音于此时骤然击出,文以五声,八音迭奏,玉振金声,乐起,歌起,舞起。那左右文舞、武舞各立了三十二人,伴着金、石、土、木、革、丝、竹、匏十八类乐器奏出的大正雅音,翩然起舞。
他们唱道:
“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注1
这传自上古的一字一音,乐舞中的钟声磬韵展现出从前上三代的古朴韵味。宋昭宁自丹陛上下望而去,但见袖袍轻盈,耳中乐声阵阵。立在这上面,左右的人都不敢上前来,而封胥亦立在丹陛之下,她忽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心中想到前人诗词: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而后乐舞暂缓,宋昭宁身后的小黄门抬手示意乐舞暂停,而后阶下鸣鞭三下。诸臣工听见这样的声响,当下依据口令行三跪九叩礼,并尽皆递上庆贺表文。庆贺表文于此之时进而不宣。
因关中乃自立称帝,是以再无诏书颁布一节。
宋昭宁敛袖立于丹陛之上,但见群臣渐次拾阶而上,朝服庄重,望之俨然。
她的目光仍有些不受控制地朝封胥看了去。
他的脑袋低垂下去,仍掩住了他面上的神情。
此后礼毕,宋昭宁再上舆驾,銮仪卫的侍卫为她擎执黄盖,当下由中道出了紫宸殿门,而后复鸣鞭,回还宫中。而诸臣工于紫宸殿门两侧侧门随之而出,一径出了午门,为百姓颁布告知新君,而后亦回归宫中。
宋昭宁自紫宸殿门回还之时,正见封胥同诸臣工外出午门。垂下的十二旒遮挡住了她的部分视线,也遮挡住了她看向封胥的目光。
然后她脸颊微动,复又目视前方,于他擦身而过。
登基大典步骤繁多冗长,待宋昭宁复归殿中之时,早已是日将暮沉的光景了。
而在此时,月笙也已回来了。
宋昭宁拦住那女官欲换下她冕冠的手,道:“此处有月笙服侍便是了,你们都退下罢。”
那女官看了月笙一眼,亦不多言,当下率领宫娥尽皆退下。月笙果上前来为其换下礼服,宋昭宁由着她动作,待冕冠褪尽,她终于问道:“着你去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她一贯相信事有反常必妖,但思来想去,在当下的光景,能叫封胥做出叫她登基之事的缘由来的,或为负疚,或为利用。但前者他大可与祁湛、白宿阐明心迹,唯有后者,却亦要将她瞒在鼓里。而这样的欺瞒,有极大的可能,却同边境相关。
万幸她与严左保留了密切的通信,且长安城中实则还有能与严左实时相通消息的人,遂在今日晨间叫月笙前去打听。而月笙此时归来,可见也幸不辱命。
然则月笙却后退半步,于咫尺只见躬身行礼,待再抬起头来之时,却连眼睛都红了。
她说:“姑娘,姑娘登基之时于睿王、白将军二人大不意,他们屯兵边界,却为此消息所扰,并未立即出兵,而那人兵马却于夜间突袭二军,使其当夜败北,各损精兵一万有余。”
宋昭宁面色发白,神情却竟不动。
半晌,她在坐了下来,喃喃道:“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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