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被琴弥拉到东方易面前的执以仙,听完自家老祖宗的话,歪着头瞪圆了双眼,大大咧咧地应了一声。
当她发现自己面前老猎户打扮的老祖宗,对自己的表现没什么反应的时候,于是又应了一声,“啊!”
“别,可别。”执以仙猛地扑下身子,跪在东方易面前,竖起一只手掌,“您什么不留给我,这我完全没有意见,但是您要是全天下的人都公布我的真名,那就完了!”
东方易不理执以仙,只是再用手掌按了按大地,说道:“到时候了。”
大地轰隆,宛若雷动脚下;谷裂山崩,尘土四散飞扬。
鲸歌顺着外绕整片大陆的海水传播,在峡谷中举行宴会的人们,无法在剧烈的震动站稳脚步,东方易安静地在地震中调整身子,适应着地壳的变动。
倏然,身体一下子失去重量,地面在不断地上升,上升,再上升!
身在陆上的人们不知所以,可是早已和狱皇一起来到大陆边缘的午昧,却清楚地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山,摇摇欲倾;海,泼泼下坠。
整片大陆都在迅速的拔高,原本与海水相融的海岸线,开始显露出大片大片嵌着红白贝壳的黄金海床。
午昧抽出液态黄金扣搭里的乌木剑鞘,以尾部碎花样式的精银剑镖着地,气沉四肢百骸,力贯念裁剑身,一时如山巍峨,一时似海沉静。
真性·山海一剑!
然而,她身边真正的山与海,尽是处在一片动荡之中。
高峰倾折,宛若被巨大的神之手劈掌斩断,断裂处是不规则的岩石断茬。
四溅扑飞的松散泥壤,下坠滚落的嶙峋碎石,随着山体倒伏而被甩力掀翻出去的古树,以及在剧烈震动中惊慌失措,慌不择路地逃跑着,以至于在密林间撞得头破血流的动物们。
斑驳的水痕,还泛着海潮上雪白的泡沫,因脱离了海水浸泡而迅速收缩身子的海葵,在浅浅水洼里甩尾挣扎的青鱼,在红白相间的贝壳上来回横行,最终因为趴动不稳,而侥幸滑落到下方暴跌数百丈的海水里的大海蟹。
巨大的羽毛,柔而韧,坚而固,如同一座刚刚被岩石塑造出形体的山,由蜷缩卷曲的幼绒,迅速转变成穹窿一般青黑色的翎羽。
它的一丝羽绒便是恐怖的百丈,整根青黑长翎耸立起来的高度,便是巍峨山岳一般的千仞、万仞!
这是鹏的羽毛,是鲲由鳞属转变成羽属之时,生长出来的如密林般参差交杂的羽毛!
青黑长翎根根耸立,如山擎天,如碑林立,如海过眼,如云遮天。
十刃尖锐修长如剑的爪甲刺地,狱皇单膝微倾蹲伏身子,双手抓着松软的黄金沙粒,以此勉强维持自己身体的平衡。
午昧看着那一根根山一样的青黑翎羽,自宽大得足以在上面盖起一座城池的鱼鳞间,如疯草般狂涨,紫意缭绕的眼眸中尽是困惑不解,“这是怎么——”
“是鲲,它苏醒过来了!”东方易的双眼,已经被瞳底炽热的蓝火染成了妖异的湛色,“六千年了,自从我在这里发现鲲的存在,便已经过去了六千年了。
如今,它终于要化鳞为羽,列风为鹏——”
活儿该一手把住着相剑,以剑刃插地稳住身形,另一只手用力按住獒簪花肩膀,同时脚尖挑起欲垢剑刃身,将之踢到玄门列面前。
玄门列拾起欲垢剑,学着活儿该样子插地稳身,同时抬起头观察周围。
执以仙的真绛龙兽似是受了惊吓,势若癫狂地在峡谷中绞动着身子,甩起的长尾将两侧岩壁拍碎,惹得其他人匆忙闪避。
琴弥一瞥自己遗落在地上的两柄符剑,双臂自然下垂,站立在这一片混乱天地之间,大声指挥着惊慌的人们逃离地面。
已经有不少人御使剑光向高空飞去,然而接连倾倒的群山与大地剧烈震动,却是造成了极大的阻碍。
在如此庞然巨兽之上,在如此浩荡天威之前,人类的力量已然是渺小得不可眼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十指爪刃自金黄泥沙中抽出,狱皇脚尖一蹬,在空气中留下光与暗的墨色残影,一串串的深沉留形,宛若永远都不能相接的算珠。
午昧眉尖微皱,随即翻腕挑出插入泥沙之中的念裁剑鞘,跟随着狱皇所留残影飞向高空,远离了那块覆盖在鲲——不,现在应该说是鹏,其背上不断震动的大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当你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窥测到全局,那是因为你已经身在局中。
有的时候,你俯瞰整片风景,或许会为那壮美而感叹,但绝不会展现出被其压垮意志的恐慌与无助。
然而,当你深陷局中,无力挣扎只能受人操控的时候,那你就需要思考如何才能窥测到全局的风景,让自己一切尽在掌握。
现在,午昧便看到了由鲲所化的鹏——它的全貌,从而明了为什么覆盖在其背上的大陆,会发生如此剧烈的震动。
大陆最底下的岩层,是直接黏着在鲲的鳞片上的,当它化而为鸟,生出青黑羽毛的时候,那些高耸如山岳、却不会像山岳般被天地伟力轻易折断的坚韧翎羽,便会撑起那些紧密附在鳞片上的岩块。
或是用羽尖承重缓慢得顶起,或是以锐利的羽锋刺破岩土窜出大地,由此造成的土层断裂自然就会演化成陆上生灵所能感受的大地震动。
“你能阻止它——”午昧话还没说完,便看到狱皇化作一连串的叠影流光,墨玉雕面的缯绫龙鳞战铠,宛若泡在水里的茶叶般舒展开来。
镶嵌在墨玉边缘,镂刻成薄如蝉翼的附臂长刃的精金熠熠有光,随着墨玉战铠逐渐舒展成龙形,而化作锋利得可以突破一切的爪牙。
现在的狱皇,才真正算是一头人形的古龙!
他的躯干和四肢依旧还保留着灵巧的人形,但是那些延展出去的战甲,却化作了修长遒劲的晶翼与铠尾。
深墨缯绫铠下,坚韧异常的肌肉拉伸收缩,绞成一根根宛若钢筋般牢固的螺旋形。
狱皇一臂倏然轰出,指节上套着环状铠刺的拳面,随着狱皇的身形隔空跳跃至列风腾空的鹏的身下,直接印在了尚未全数转化为羽毛,依旧还是裸露着大片流淌着稠滑粘液的白皮的鱼腹上。
受困在鲲鹏背上大陆的人们,被狱皇这贯穿了庞然巨兽的一拳之力,尽数卸出震动的大地表面,化作了一个个远离了鲲鹏数万里的蚊蝇小点。
如龙鳞般缯绫背叛的墨玉附金的铠甲拳面,紧贴即将鹏化的鲲鱼皮腹,借着其上分泌的润滑粘液,微微一陷一推一顶,以狱皇如人类般渺小的龙化躯体,竟然能将背脊上足以承载一片大陆的鲲鹏,轰向抬眼仰望也不可窥见的穹窿高处。
光,如乳白垂帘降落,笼罩狱皇身躯,将他的轮廓扰乱成模糊扭曲的百叶状。
一瞬之后,墨色缯绫铠甲不见,狱皇重现的场景,是一片蔚蓝深处的大海表面。
天空中降下一个愈来愈大,呈现出鲲鹏两形的黑点,狱皇仰头望天,之前莫名龙化的战铠开始收敛,还原成原本的人形。
鲲鹏坠海,四溅的幽蓝潮水,化作滔天的巨浪,拱卫淡白得唯存天光的上苍。
狱皇在鲲鹏坠海又迅速浮起的同一瞬间,扭转自己身躯,以躯干为轴心,四肢为外环,微微收缩双臂与左腿,同时右腿尽量伸展的笔直,既像是陀螺又像是回旋圆斧般旋转起来。
腿后所镶精金雕饰,如斧刃般锋利又浑厚,随着狱皇后仰身躯旋转,脚尖猛然上踢勾挑起刚刚自水中探头的鲲鹏。
已然尽数羽化的鹏鸟被狱皇一脚再次挑至空中,舒展开来的羽翼上支穹空下撑海渊,却在此刻显得尤为可笑。
午昧看着狱皇两招之内,解救受困众人,将庞然鹏鸟玩弄于股掌之间,第一次对一界之主有了清晰的认识。
逍遥自在,超脱于天地之外,凌驾于众道之上,诸界无生灵不可掌控,诸世无物不可破灭,无限无制,无法亦无天!
正因为如此,午昧才觉得更应该以法度制伏,如一界之主这般不可限制的禁忌存在。
“该灭杀了。”狱皇低语,双手各分上下,虚扣在脐下丹田,随之左肩一振,清晰异常的骨骼声响,如火烧豆子般不停发出噼里啪啦的吵声。
同时狱皇身躯受左肩一震之力,有一股绵长却又带着诡异粘黏特性的劲力传递周身,而他的双臂双手也随之抱元归一。
掌与掌各自为太极图中两条阴阳鱼的点眼,指尖为笔徐缓勾画出太极图的浑圆轮廓,在空中散发出一圈朦朦胧胧却不断飞散金黄荧光的阴阳勾玉图腾。
最终狱皇双手包合成圆,随着他之前推掌动作旋转起来的鲲鹏,瞬间收缩成极小极黑一点,自一声低闷的砰响之后——
再也不见。
雪白纤细的脚如新剥菱角,赤裸着踏在湛蓝的海水表面,比之轻柔拢着笔直双腿的开衩下摆更显素色。
午昧手攥墨钢剑格与乌木剑鞘的银饰吞口,鞘尾尖锐的碎花饰剑镖随意挑起几个水花,不久便沉寂在平静的海面之下。
“你这样找,是根本找不到人的。”
狱皇披着那一身看起来格外沉重的墨色缯绫铠,脚步轻盈点在海水表面。
却不似午昧那般引起一圈圈向外扩散的涟漪,而是海水依旧沉浮微动,仿佛没有任何东西与水面接触一般。
午昧并不搭腔,只是一味地环顾四周,寻找着当初那些被狱皇卸出鲲鹏脊上大陆的人类,却寻而不得。
“真是拿你没办法。”叹了一口气,黄金龙瞳如浑圆日曜的玄甲少年突然停下脚步。
白皙透明得能看到细小青紫血管的眼帘垂下,压住了他双瞳中赫赫华光的金色,再睁眼便是瑰美如潮的血红色——因为血气充溢髓海而将虹膜渲染的真红!
一环由精金藤蔓组成的轨线,在狱皇的血瞳中熠熠生辉,一个又一个的金黄小点,在精金轨线的周围缓慢游动,狱皇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只有一个人,其他的应该早就离开这片海域了。”
“在哪里?”午昧细眉如剑一挑,条件反射般将掌心所握剑鞘紧贴小臂。
狱皇不答话,只是脚尖在海面上不着痕迹的一跳,如黑色的海鸟俯身滑翔,午昧仅犹豫了一瞬,便跟了上去。
一段开裂的浮木,被鬓边白发变成小辫的老猎户环臂抱着,即将熄灭的小簇蓝色火苗,在他浑浊的眼中无力的晃动着。
他朦胧着眼,听着将自己半边身子包裹着的海水起伏升落,依稀记起了那朵在记忆深处褪了旧色的墨痕莲花。
那时他还只是个名不及实的青年人,也曾在深夜拨打着噼里啪啦的算珠,抚摸着厚厚的账簿黄页,感叹大好的年华在无聊枯燥却又必须用以维持生活的繁忙中逝去。
他也曾折一条坚韧多叶的长柳枝,抽打着自己胯下的矮马,偶尔回头时看着身后拉货的牛车,挥舞柳条便自处于指点锦绣山河的豁然大气之中。
一敛墨色,如最深的颜料自海水深处浮了出来,在东方易的眼中开成素雅淡墨的莲花。
再晃眼,却是一阵缯绫玄甲,墨玉雕成的钢铁之花,边缘镶嵌华美精致的金黄纹章。
三看,血瞳如海尽起波澜,纵大风大化中,眸底仍是不喜亦不悲的狱皇。
午昧皱眉,感受到了东方易身上骤然凝聚,又倏然溃散成丝丝缕缕无用之物的精气神。
她还来不及为这位老人将逝的生命叹息、悼殇,一只微微颤抖的手,苍老松弛的糙黄肌肤托着一尊轮廓清晰但容颜模糊的木雕,朝着天际不断地举高,似是想要托付给什么人。
午昧上前几步,匆忙中滑出身后如一鱼尾的雪白浪花,她半蹲半躬身子,双手接捧过东方易想要传递下去的木雕,刚刚要作出贴近老人干枯嘴唇听取遗言的动作,却发现那双未曾合眼的浑浊眸子中,只剩下曾经燃着蓝色火焰的死灰。
狱皇幽幽叹息,学着午昧的样子蹲在东方易身前,伸出手掌轻轻合上了那双死后都未曾瞑目的眼睛。
“人生苦短,如蜉蝣渡海,时长则过,运劣则覆。”狱皇收回手掌,看着自己满布锐利刃套的覆铠手掌,将他所掌控的温凉玉甲紧握,“鲲鹏不会无缘无故醒来,我能感受到那股催使鲲鹏觉醒的意志对我有恶意,那股清浊不定的渺渺和气,应该就是这一界未被云水泱夺去的,剩下的那一半根源吧。”
午昧侧着头,认真地听着狱皇的话语,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掌中的木雕,白皙的指肚触碰到了木雕表面软烂发黑的腐朽部分,“如果你说的没错,大概是琴弥在驾驭鲲鹏吧。”
“可惜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压垮鲲鹏的意识与魂魄。”狱皇摊开手掌,空空如也,但事实上却是握住他所处的这整个世界,“有心无力,力不从心,何其可笑。”
“这是力劫。”午昧改变了一种说辞。
狱皇只是眉眼边角勾起浅笑的痕迹,可是他的真红血瞳之中,却没有任何的温度与感情,“力竭吗?”
“是由失控力量所带来的劫难。”午昧指正。
“可是丫头。”狱皇转头,血海潮落的瞳孔明明无情,却为什么会有摇晃波光在暗自忧伤,“这世间从来都没有能被完美操控的力量,因为我们渴求的永远都是自己无法掌握的东西——那些已经被我们所掌控的力量,已经不能为我们带来多少的帮助了。”
午昧不懂狱皇在说些什么,那些关于力量最根本的体悟,对她来说实在太过遥远。
她现在只想摩挲着掌心的这块朽木,默然聆听着狱皇的话语,希望这一瞬间能化作永恒。
而她就不用为下一刻的自己寻找坚定的依靠,来维持自己意志所指方向的精准与清晰。
“丫头……啊,午昧。”狱皇改口,用了更加正式的称呼,“你是山海之界的法兽,那你觉得这天地间的法度,该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午昧摇了摇头,“剑下善恶一念裁……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
“那你,何时养意杀是非?”狱皇抿嘴一笑,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依我看来,天地法度是屠龙术,是专门用来制裁挣脱律法限制的超脱之人的规矩,而它的一切,都逃不开‘法有度容’这四个字。”
“法有度容?”午昧重复了一遍。
狱皇俯身将手掌按在东方易天灵,掌一推,形神皆散,化作飞灰湮灭在这幽蓝海水之中。
“有机会再讲给你听。”狱皇起身负手,少年意气如新剑出鞘,尽显寒芒不藏锋!
午昧仰着脸,去看背光而立的狱皇,天际流光浩然荡荡,如长道兴隆,将血瞳少年的面孔收拢在一片阴暗之中。
这是午昧第一次,被他人的想法所折服。
两日后,放下城前三千里处,苍松林。
新开辟出来的空地,立着一日前刚搭建起来的两层木屋,淡淡的松木清香覆在褐中透红的木板上。
午昧将朽木所雕的人像,放在新架的木塌边侧,模糊不清的人脸朝着她,方便她能侧卧在塌上,一直看着木雕面孔,从而推测东方易所雕的人像是谁。
再起身,是被狱皇轻轻推着肩头,揉着惺忪睡眼醒来。
午昧抬起手掌,挡在眼前以遮住自无棂空窗处导入屋内的光线,她迷迷糊糊地低头看了塌边的木雕一眼,瞬间清醒过来,一把扯住狱皇的铠甲立领,却又因刚醒来的乏力,而不受控制地将自己的上半身靠在了狱皇胸前。
“你是不是动了我床前的木雕,它怎么面孔朝外了。”午昧眼神恶狠狠地瞪着狱皇苍白无色的脸,咬牙切齿的模样,活像是一头年轻貌美的河东狮,发现自家相公做了什么不老实的事情。
“哪——哪有啊。”狱皇低眼看着趴在自己胸前的午昧,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他的脸颊突然蒙上了一层浅淡的绯红,他轻轻嗅着午昧唇齿间吹出的气息,感觉这股微弱的香气,像极了山海界中一种不知名的漂亮小花。
“那奇了怪了。”午昧像只懵懂的小猫,在狱皇胸甲上蹭了蹭头,卸去了两鬓银饰的黛发披散开来,宛若一帘瀑布覆满她的后背。
狱皇轻轻抽搐着手指,在犹豫要不要扶住午昧的肩膀,“你说,会不会是木雕它自己——”
“你胡说什么!”午昧骤然起身离开狱皇的胸甲,不过她歪头想了一会儿,“如果不是你故意编鬼故事骗我的话,确实有可能。”
她低头看了木雕一眼,轻声呢喃:“因为,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一个关于路人甲的梦。
那个梦的主角,就叫做路人甲。
竹林很乱,细长柔软的竹枝,交错成方格的绿网。
打理枝叶的小路双手把着长刃的剪钳,他站在黄土撒面的小径上,仰头环视四周不及一丈的绿竹,觉得这些短竹就像是富贵人家的读书人,样子好看是好看的,就是体格不怎么粗壮结实,撑不住风也挡不住雨,只可观赏不能用以搭房建屋。
啾啾的鸟声,如绕指的柔钢,清丽地滑割开被竹林所障的翠屏。
丝丝清凉空气入鼻,早起的小路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随即晃晃脑袋,撸起袖子打算继续干活。
一双干净厚底的鞋,看起来朴素又舒适,就这样映入了小路的眼中,鞋主人是个头戴方巾的读书人,既是这一片竹林的主人,也是小路现在的主人。
小路没有向主人问好,自小放羊牧牛的他,不会像那些做久了服侍人工作的老奴般,谄媚的笑着去问候主人,只盼得有一两个铜板的赏钱落到手里,最起码也要给主人留下个好印象。
“你是新来的?”主人有着一张温和的脸,原本普通的样貌,也因着他脸上浅淡的笑,而变得耐看起来。
小路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满肚肥肠的中年管家的叮嘱,慢吞吞地回了一句:“是,公子。”
年轻的主人笑了笑,苍白无力的指尖,抚过三四竹叶。
“你叫什么名字?”
小路啊了一声,依旧在修剪着多余的竹枝,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答道:“我姓路,大家都叫我小路,别的名字就没有了。”
主人收回手指,摸了摸下巴上还是绒毛的胡须,他也不恼小路之前的出神,倏然合掌笑道。
“既然如此,我便为你起个名字吧。”
咣当一声,小路被主人的话吓得失手,长刃的剪钳磕在竹下的碎石上,不过万幸的是没有戳到他自己的脚。
“不久之后,我就要去参加文试,便取个好彩头,叫你人甲吧?”
“人甲?”小路困惑地眯了眯眼。
主人依旧面带微笑,宛若春风拂面,“人属甲等,人中之龙,如此罢了。”
光线射进间隙之中,沉重的墨色,在玉钢上凝固成缯绫的龙鳞,狱皇的眉头轻轻压了半分,看着午昧的侧脸,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就是我梦到的全部。”午昧拾起榻前的朽木雕像,用两指提着雕像头部立在眼前,“那个路人甲,和这座雕像很像。”
“为什么东方易会雕一个下人的木像?”狱皇看着午昧提起的雕像,“就算他是你梦中的那个年轻读书人,也不应该对一个修剪竹枝的下人这样关注。”
午昧放下朽木雕像,紫意盎然的眸眼似是要透过身前薄薄的松木板,望向千里之外的放下城,“执以仙是东方易的后裔,而她又出身自放下城,那么路人甲会不会和放下城有关?”
“如果无关呢?”
“那就只能说明,路人甲可能是魔宗之人。”
午昧将朽木雕像抛给狱皇,自榻上起身,赤裸的雪足触着黑褐色的木板,白皙得醒目,“帮我保管好它。”
“你自己不拿着吗?”狱皇困惑。
午昧用手指轻微提高了自己袍摆一寸,随即放下,“你觉得我带在身上合适吗?”
倏然,重物落地之声,木屋轻微震晃一下。
午昧与狱皇两人急忙走出。
一杆长枪,双首锯齿,四豹伏首,玄古色沉。
人黑衣短褐,发不遮眼,翡翠剔透的眸子里,点点绿意如萤火虫群群落动。
“午昧,我带你回家。”隐缨顿了一下,“我知错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缯绫出鞘,念裁剑指。
午昧斜头对着她身后的狱皇说道:“你不是要带我走吗?把这家伙收拾了。”
“啊,他有认错唉,你不考虑原谅一下。”狱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十刃指甲狰狞的手铠还是合在一起,宛若收敛成团的罪恶墨莲,闪烁着钢铁光泽的黑玉如水清润。
“原谅?”午昧歪了一下头,“抱歉,我不需要。”
念裁剑起,神速一斩,瞬如浮光掠影,一剪残幻如鱼,在湖畔击水跃起。
真性·山海一剑,冼寒鲤!
玄影如龙,豹箍风啸,一身裹铜长杆前递,枪锋对剑尖,火光迸溅的金属刮鸣入耳。
隐缨与午昧彼此错身,枪锋入地半寸止住身子,剑刃空斩一尺堪堪收住,毫发无损的两人回身对眼,青年皱眉,少女冷漠。
“好招式。”隐缨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可惜对你没用。”午昧回应道。
自泥土中掘起枪尖,散着乌沉金光的锯齿枪刃,映着穿透松林而来的阳光。
隐缨左手持枪右手虎口架住枪杆,宛若起弩发箭,又似是持弓拉弦,说不出、道不明的古意,在他眉眼间凝结成蛮横不讲理的霜寒,“无法挽回了吗?”
“很多事,很多话,对有的人来说不重要,但对有的人来说很在意。”午昧双手握剑,全神贯注,长不过三尺的四面薄剑纵在她眉眼间,宛若新芽初发,还待长成,“我恰恰是最在意那些事那些话的人。”
“真是倔强啊。”隐缨叹息一声,随即旋腕推肘、压臂起杆、枪锋攒刺,一气呵成。
百万折剑打·瀚海龙吟!
午昧一斜剑身,锋上寒芒宛若实质,将她的轮廓斩成两截。
再正剑身,初凝明月霜,锋不藏鞘,刃不在匣,有月无辰,诸星隐退。
真性·山海一剑,冼寒鲤变式,墟月上!
天地半白半黑,分割阳阴,宛若光影明暗,共存,相伐。
溟海沉静如井,底下却是暗潮涌动,就连鲲鹏翻海也无法惊醒的巨龙仍在长眠,蛰伏在海渊之底的庞然身躯,纵使蜷缩也依旧连绵数万里不止。
宛若小型城池大小的透明气泡,自水中飘逸的黄金龙须根部溢出,海水剧烈的震动,随之沸腾,似是要随着这巨龙沉睡中的吐息一起呐喊狂舞,发出了如浮光一般,瞬息遍及天下的——龙吟!
剑锋升月,一月如鱼,兜兜转转的刃光,旋出漫天星轨。
清冷异常的明月剑霜不再藏匣,出鞘显锋,如辰月在上,万物归墟。
溟海古龙,星下寒鲤,沛然长吟与锦尾一梭相会,宛若不可抗的皇神和轻灵空跃的灵魅攻伐彼此。
枪直线破圆,剑环斩截线,枪锋与剑刃旋转跳跃,持枪的青年与执剑的少女几度错身,宛若成对的玄鸟翻飞相会,火光窜出,声鸣铿锵。
“踏——”
午昧出剑外递,另一手按膝滑地,伸直左腿掠擦起两串尘土,她冷眉如刀,锐破入眼,腕翻起剑,再上一招!
真性·山海一剑,墟月上变式,龙莲打!
剑滚如龙,刃滑青冥,两锋如龙之爪牙,利骨参差勾连,一剑身即一龙形,几剑身即百龙为瓣,诸瓣化莲,一打——宛若三头六臂,战天斗地,无所不能!
隐缨左手一带内侧枪首,整个枪杆挥出半圈浑圆,乌沉金光的锯齿枪锋徐缓转动,如鳄鱼利齿骇人,倏然斩辟!
百万折剑打·辟锟铻。
剑开如莲,抡斩若环,五行皆在,无不破、无不损,却不敢与枪锋直撼,只因其上——有辟折锟铻之力。
念裁剑倏然一移,强行逃过枪锋所画出截线半圆,午昧反手收剑,紧贴臂肘,掌心朝地猛然一叩,脚尖弹跳而起,挟着飞舞如天女绸带的雪白下摆,鞭腿扫荡!
隐缨抬臂立肘,如铁山向前,倾身一靠,与午昧踢出的脚尖相撞。
纤细脚踝诡异扭曲,午昧听到一声清脆骨节叩响,受着踝骨肿痛,如飞鲤扭腰,化不可能为可能,不盈一握的细腰强行发力,带着她旋在空中的身子转回原地。
踉跄落地,脚下似是高低不平,午昧撑剑入地,踏脚试了试,才知道自己的踝骨受伤了。
与此同时狱皇一铠当先,破虚墨龙咬肩,两长龙牙别下,合柄为双首剑,手翻腕转,如内蕴淡白云纹晶脉的剔透水晶,尖锐的剑首一点精金灼眼,与修长有力的透彻剑身一起,划出无限的斩圆。
苍狱捭阖打,其二·战声!
战声如潮,旌旗四起,烽火连绵,血战暗河,狱皇一剑横在隐缨枪锋,捭字诀起,强运腕力将隐缨左手折剑之枪外拨。
隐缨右手虚握,万千尘土上扬,如诸星汇聚,连珠一线,是为天暴!
暴式二十合,打!
狱皇臂铠贴剑刃内侧,一引一带,原本便已架住折剑之枪的双首剑外侧锋刃转出,行阖字诀,向内闭藏,同时以此锁住天暴枪招。
二人交战,如千军厮杀,声撼大地,招起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