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乌沉无光,刃锋芒雪藏,午昧瘸着一条腿,手中念裁剑引,带着她整个身子,压向正与狱皇厮杀得难分难解的隐缨。
左手陷在玄豹铁护手中,隐缨抡滑枪杆,把握住靠近一端枪首的位置,百万折剑打乱披而出,几重辟锟铻接连打在狱皇双首剑上,却被一捭一阖的两字真诀反复卸掉。
右手天暴随腕翻挑,一记又一记的暴式二十合,朝着午昧手中念裁剑轰然涌去,隐缨以力破巧,如狂风骤雨击打着午昧这艘随时都可能倾覆的小船,同时也将狱皇与他左手折剑之枪对打时,所用的捭阖两诀悉数参透,用到了与午昧相辟的右手天暴之枪。
剑疾枪快,狱皇与午昧一度想要双剑合璧,却因两人未生默契,而被隐缨接连打断。
狱皇持双首剑为长,午昧执念裁剑为短,一长一短,一阳一阴,衬着持执手中剑的两人——墨铠金瞳与白衣紫眸,瞬逝天绝的破物长光在双首剑尖凝成一线璀璨,雷霆咆哮的不定暗云在念裁剑上呼啸群风,狱皇与午昧或轻巧或狼狈地躲过隐缨的枪招,一度错身,二度擦肩,随即背对彼此,后身紧贴,共起剑式!
苍狱捭阖打,其三·长光。
真性·山海一剑,龙莲打变式,雷吞蛇。
雷隐光影,长敕天命,狱皇午昧一前一后,剑刺隐缨双枪侧锋锯齿。
随即,光雷爆裂——
摧屋,毁松,崩天,裂地!
光影之中,诸雷暴虐,午昧白衣不显,墨铠缯绫的狱皇与黑衣短褐的隐缨,却格外醒目。
双首剑尖入地裂隙,狱皇握柄而起,双腿齐齐踹向隐缨胸口,但见折剑、天暴双枪前后收回,左右分握交叉,架住狱皇脚底爪铠,却禁不住那蓦然即生的变化——
诸铠咆哮,万甲移形,钉钉龙鳞墨玉换位,剑戟金鬃长过膝盖,修长龙颅紧拷踝骨,参差獠牙突出脚底,狱皇双腿铠甲化龙金墨,张口撕咬隐缨手中双枪,不让分毫!
惊雷闪光,狱皇借力双腿龙颅,以獠牙所制双枪为架,拔出地隙之中的双首长剑,单手高抬剑柄过头,另一手轻抚剔透剑身,尖锐修长的晶质锋刃对准隐缨天灵,猛然下刺!
隐缨双手陷在玄豹铁护手中,腕动发力,后抽身躯退行几尺,堪堪避过狱皇那一剑压刺。
耀光散去,暴走雷鸣!
一道紫霆曲折蜿蜒,如蛇跳窜飞天,长吞天地万物,啮暗云,食焦土,盘绕念裁剑上,直刺隐缨眉间。
双手抽出,弃枪合十,隐缨空手入白刃,接剑于眉前三寸,碧绿生青的眸底,翡翠光粒零星,都化作了虚假的萤火飞虫,群群翅舞腾空。
两杆长枪被狱皇腿上金墨龙颅甩出,隐缨侧身一避,合握念裁剑身的双手,将四面研磨的角质刃身微折,随即放手,任其反震午昧执剑之手。
短褐追风抖擞结扣,隐缨旋身夹臂将飞来双枪压在腋下,双手再入玄豹铁护手,咔搭两声钢铁锁合之声,乌沉无光的暗金锯齿枪锋上,诸星轨映照如烟竹,秋驳叶掩盖古苍云,叠钢纹理层层入眼,其势无尚,神威如谴!
百万折剑打——
錾太阿!
太阿者,名泰阿,诸侯威道之剑,时无形无迹,尚有剑气存于天地之间,后择机而成,三道归一,自篆“泰阿”。——《大观·太阿说》
錾者,斩金石也,为雕石之艺,亦为凿金之器。——《大观·錾字说》
隐缨左手折剑之枪涌出,如一注黑水自玄豹铁护手中迸溅,钨金枪锋色沉如墨,细碎锯齿在狱皇双首剑上咬啮吞食,錾出样式繁复精美、却也镂空阴蚀掉双首剑体的刻纹。
天暴之枪,刃锋点在念裁剑尖,隐缨眼角绿萤溅火,翡翠动人,“如果不想这柄剑毁掉,跟我回去。”
午昧低首不语,手蓦然而动,横剑在颈,“我不会跟你回去——”
隐缨枪锋锯齿钳住念裁剑锋,如墨迹一撇的剑眉按捺,“所以你就以死相逼吗。”
“不要再逼她。”被錾出中空刻痕的双首剑点在隐缨侧脸,面色如宣纸般苍白的狱皇,血气上涌的双瞳真红灼眼,“这诸世众道,在你隐缨双枪之上,还有创世烛九阴。”
“魔螭吗?”隐缨隐去眼中利光,宛若翡翠矿井吞噬长锋新剑,“血气贯脑,瞳生真红——”
“我知道自己的原身,若真的以龙的标准来评价,也只不过是无角变瞳的残次品。”狱皇腕上用力,双首剑尖朝着隐缨侧脸猛戳,却怎么也刺不破那一层单薄皮肤,“那纵使是也这样,我也依旧是属于诸位天象所化的龙!”
“哦~”隐缨淡漠一眼,轻声吐息,“不能伤我分毫的——龙吗?”
一枪以裹铜杆身荡开双首剑,一枪长锋锯齿钳住念裁剑刃将之移开,隐缨反手收回双枪负在身后,“我可以不强迫你回来,但是午昧你要记住,你不可能永远都不回山海界,因为没有人能够彻底背弃生己养己的祖界。”
眸底零星绿萤灯火迸溅,隐缨转头看向狱皇,“异世的皇者,你是另一位少年皇者所钦佩的武神,所以我也希望你早日明白一个道理——男人永远都是心怀天下,以至于无以为家;而女人向来都是眷恋一人,以至于不行天下。”
“天下?一家?”狱皇嘴角上扬,剑眉刺鬓,“男儿自有四方志,何不仗剑策马,得家国天下!”
隐缨摇摇头,是过来人的淡漠与否定,“自古以来,后庭出祸乱,深宫锁阴诡。”
“但我起码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狱皇指着冷眼低眉的午昧,对隐缨大声喝道,“谋略算计,当不屑为之!”
隐缨撇了撇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些什么,枝叶通天的碧青巨竹,由他所留脚印里萌发的幼芽暴涨而成,他看了午昧与狱皇最后一眼——
冷漠无言,隐缨纵踏绿竹登天。
“你们刚刚说了些什么?”午昧拍了拍狱皇的肩铠,“我其实没听懂,不过你对我好,这一点是能感受出来的。”
“你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狱皇抬眉,两撇剑眉如墨温润,他脸上尽是爽朗干净的笑容。
但午昧不知为何,总能从狱皇的笑容联想到,自己以前在小巷里见过的那种单身孤行的大黄狗。
——大概是因为他对自己好得实在是太不正常了吧。
“其实有时候,狗比人更加忠诚可靠。”午昧没头没脑地说出了心中所想,等到自己反应过来,才发现听完这句话的狱皇,依旧笑着看着自己。
“你这是夸我是条忠犬吗?”纵使身披缯绫墨铠,也依旧能显出单薄身躯的少年笑言,“其实,这种感觉还不赖。”
“其实我在意的,不是那个人做的事情,是不是为了我好。”午昧眼神朦胧,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而是那个人,他对我好的方式,我能不能接受。”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你对人好的方式。
只有全心全意为别人着想,又以别人能接受的方式去对待他,才是真正的“对别人好”。
忽听歌声沓沓,游行天地。
“山岳既高,几日可寻仙灵气;
溟海已深,万年不养鲲鹏志。
剑下善恶一念裁,何时养意杀是非?
缥缈不惹尘埃起,云巅可舞屠龙术!
君者皆说玄幻好,不知少年嗜屠人,血手沾染万氏腥。
卿人皆念仙侠道,不知任侠需舍己,岂能以私谋家人。
獬豸无知,空存法度;烛九阴明,双枪隐缨。”
午昧颦眉,却见一朱裳青年自天而降。
“在下路人甲,受香火之气牵引而来,还望两位,借所供法身一观。”
“法身?”午昧摇了摇头,刚想接口说“那是什么东西”,就看到身边的狱皇掏出朽木雕像,不怎么在意地丢给了路人甲。
赤裳的人甲一把握住雕刻了自己形象的朽木,看着对面想要伸脚去踢狱皇,却又害怕被缯绫墨铠硌疼的午昧,不禁莞尔一笑。
“不知,何为香火?”
狱皇一边打趣着刚才想踢却又不敢踢他的午昧,一边摩挲着自己白皙微尖的下巴,由真红赤潮冷却成冷漠金黄的龙瞳浑然无缺,宛若三阳重叠在一刻之间,释放出足以令任何人抬手遮眼的耀芒。
但人甲并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特殊的举动,想来原因大抵是这赤裳的青年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围了吧。
“香火么,不过是从洪荒界传来的外道法门罢了。世间有情众生,皆有先天元神与后天识神,而香火则是由众生以自身识神观摩某座法身,行祭祀之法为其供奉擅养阴气灵体的三炷香,由此识神被香火转换为愿力,储存于法身之中,待到后日法身本尊取走香火,淬炼愿力杂质,化其为识神,以此反哺先天元神,再以神生先天精气,由此循环,壮大自身。”
手指紧握掌心木雕,人甲深吸一口气,似是要从其中攥取什么东西。
然而,他一无所得。
“也对,连面容都没有雕刻完整的朽木,怎么能承载住他人的念愿。”人甲赤裳如绛莲,细长的丝线在衣面,扭曲成被烈焰灼烧的花瓣模样,“这是谁为我刻的法身。”
“东方易。”午昧的语气有着罕见的坚定。
人甲应了一声,低头思索,“典当东方吗?”
翻掌如覆玄黄,自有一番奥妙在其中,但人甲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事。
宛若,在无意识地追忆,一个人。
“你们打算去哪里?”朽木雕像掉进袖中,人甲握拢手指成拳,“如果去放下城,我便隐在暗处,若是没有去处,那就跟我一起返回玉墟。”
玉墟,乃道派第一宗门,为仙显一脉,却不打压魔隐一脉,倒真的像极了“真正的仙”。
“先去放下城吧。”狱皇笑着抢先说道,“我很想看看,你们这个世界的魔。”
人甲摇了摇头,赤裳于风中猎猎如火,“魔,我不就是一个吗?”
北罗酆,即道家所称有六天神鬼主断人家生死祸福的罗酆山,位在北方癸地,又称“北酆”。
而放下城,取自一句经诀中“道是执著,磨为放下”的真意,此“磨”通“魔”也,出自道家隐魔的“道途以石磨剑,醉酒卧荫而醒”。石糙且荫暗,皆非清明完美之物,却偏偏能够磨砺锐利之物,觉醒御正道心,恰恰符合道家以恶砺善的真性。
黑墙巍然,城垛如齿,多层塔楼为浮屠形状,蓝白雷霆环绕翻腾,宛若群龙在屋檐上起舞,自有刚正之意化作罡气流转其间,契合了“隐魔”的惩戒护道真意。
北酆者,其“雷城”之所在也。
腕佩绛环的执以仙轻叩门环,她这一敛蓝裙,在高大的城门下宛若蝼蚁萤光。
许久,无人开门,执以仙迟疑了一下,颦眉缓慢推开了看起来格外厚重的城门。
浮灰落下,沾在鼻尖,忍住不去打喷嚏的执以仙很是纳闷,放下城总归是隐魔第一大宗,纵使显露古朴残意,也不会有这些尘灰俗物才是。
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前行数十步,皆是放下城弟子冷面不语,交错而行,宛若其心如磐石,其上有情皆磨灭。
看着这番场景,执以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是物术。”
穷达其变,移形换易,谓之化,谓之幻,此术矣,一类目凝惑神,一类凭物乱心也。
扭身纵影几横行,执以仙如城上游龙一舞,裙摆飞扬如蓝瓣妖艳,终落在地上半尺,伏身以恭,不惹尘埃。
“弟子拜见师尊。”声不冷不热,有敬有畏,执以仙低眉叩首,随即幻象湮灭,物术撤散。
不过,一城一人矣。
黑色纹面呈蜿蜒龙形,城中人黑眉浓烈,方脸煞眼,身形略矮却颇为精悍,一身黑衣赤膊,紫石护腕在右臂烁烁动光。
放下城,面帝。
他因狰狞狱面而得名,却并非是有百张面具,而是能驾驭千万铠甲。
一铠一面相,诸显帝狰狞。
“你这一次,接触的是呑拾宗弟子?”
执以仙听到赤膊面帝的提问,眼帘半起,却没有任何惊疑震惊的表情的出现,显然她被自家师尊如此问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是,弟子此次所见之人,为呑拾宗弟子琴弥,只论交不曾论道。”
面帝嗓音压抑地低笑起来,宛若夜枭吞食黑夜。
“只论交,不论道?她找你何事。”
执以仙起身仰面,眸中无喜无悲,不静不动,“修一柄符剑,问一个少年。”
“哦,什么少年?”面帝来了兴趣,脸上曲折蜿蜒的龙形面纹,枚枚片鳞抖颤,似觉醒又似复活。
“呑拾宗,闻人挣。”执以仙隐在另一只手底的手微微掸指。
面帝点了下头,便不多说什么,只留下执以仙一人独立在城门。
“你看得懂他们的对话吗?”隐在黑暗中的一个声音问道,依稀能辨别出这是人甲。
白光皎华,被放下城上诸多狂舞的雷龙映得失色,午昧双手按剑柄驻地,幽幽无言,许久才回答:“对话,不是应该去听的吗?”
墨铠缯绫有声,狱皇如一挂砚色瀑布,在午昧白衣之后恣意流淌,“话语可以让人知晓其所携带的情绪,但若是想了解其中真正的意图,却是要‘看’懂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长光乍泄,苍白晶质的双首剑玲珑剔透,修长有力的剑身长达一丈有余,若一渊光龙横截半边苍穹,拢住生机,抵挡着从虚无之中轰出的一箍紫石护腕。
“不差。”面帝侧脸上黑龙狰狞抖鳞,紫石护腕被双首剑锋切入,似是已经割到了骨肉,却没有丝毫的鲜血滴出,面帝冷漠甩手,卸掉护腕上的双首剑,左手捂着右臂伤口,“三位不觉得,在放下城门口光明正大地谈论这些,实在是太过目中无人了吗?”
“非是目中无人,而是欺人太甚,对吧。”套着护甲剑刃的手指,抵住双首剑锋,狱皇脸上的笑,不是挑衅却胜过挑衅,他握住双首剑中段长柄的手后扯,晶莹剔透的剑刃在他指尖爪甲上擦拭出发烫火花。
午昧尚未拔剑,人甲依旧无影,狱皇却已经挥刃斩帝,非是嗜战如命,而是——
见了那漫天悬浮的千铠万甲,见猎心喜。
一剑破斩半苍穹,尖锋倏临九重天;不知敌者今何在,唯见万甲复千铠。
刀如偃月,与双首长剑一磕一碰,紫石魅紫的刀身与苍白剔透的剑锋来回过往,宛若描画浑圆的两只细锋长笔。
“为何而来?”面帝撤刀,千具兵甲的面铠四散如蝶,在他身后铺成滔滔铁潮。
一剑如山柱捅出,擎天支地,狱皇套有剑刃爪铠的手指,拂动朝他冲袭而来的一具具钢铁面铠,“不为何。”
剑尖击碎面帝手中偃月紫刃,破碎的石质刀片如枯叶凋零四散,狱皇身一纵,倏然如影,却若瞬逝长光所即,剑锋在面帝颈侧一过。
未伤人,却乱了漫天御铠。
午昧皱眉,念裁剑终是彻底出鞘,乌沉无光的角质剑身横在双首剑侧,“够了。”
狱皇收剑入怀,再撤进腋下,少年的眉眼如画,是巍峨的山峰,与浮动的大海。
“你说够了,那便够了。”
高大黑门依次打开,在执以仙身后耸立如旗幡,古朽铁门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一幅画,色旧如年雪,淡黄之中残白的绸卷,绘着数不清的撇笔小人,它们只有简单洁净的四肢,看起来就像是几枚细黑叶拼成的图案,然而就是这些浓淡墨迹所勾勒的撇笔小人,占据了画中的整个世界,铺天盖地,无所不在。
一座城,被这无数黑叶小人所围困,城上高塔耸立,滚雷扭曲如群龙,宛若亘古一道屏障的的城墙,将城内城外分割成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世界,正如这城的地基,坐镇在一个古老阴暗的北酆世界之上。
城外的小人中,有一个和执以仙很像,她与它相像非是容貌也非身段,因为小人看起来仅是由简单的墨迹黑叶所描,她与它真正相像也不是神韵,因为再诡妙的笔法,也画不出一个人的全部。
执以仙与那小人真正相像的是味道,这并非是单纯的气味,而是近似神韵却非神韵的一种奇特感觉,可以看到也可以闻到,甚至可以闭上双眼去触摸到、感受到。
城是放下城,围城的小人是放下城的弟子们。
执以仙的目光在旧画上慢慢移动,她在找——找一个符合琴弥口中所叙述“闻人挣”的小人。
闻人挣,她未曾见过,只是听过琴弥的描述。
眼袋黑肿,身带黑伞。
不过如此八字而已。
只是这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有方法去追溯其最初的根源,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指引终点的线索是否清晰,是难还是易罢了。
执以仙确实无法从琴弥口中那八字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是她依稀能从琴弥说起闻人挣时的神情,而猜测出那大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胆小,懦弱,谨慎,多疑……因为琴弥说起闻人挣的时候,眉眼间总有一丝鄙夷。
执以仙在看,她在看古往今来无数的放下城弟子,在旧画上的留像,既有亘古不变的强横气息,也有如今自藏不显的少年之志,那一个个宛若简笔小鬼的黑叶撇笔人,绕着这一座镇于北酆的城池,或看着头顶的群类反复无常,或等待着已经不在的旧人。
一城,画留影;谁记,城中人;唯有撇笔挥旧景,一看改换天地。
手指不知怎么地举了起来,晶莹如一点乳白水露的指尖,描着那些分不清新旧的墨迹,在寻找一个未曾谋面的少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自信,能够让执以仙持着心头的那一口傲气,去分辨那数不清的黑叶墨迹小人。
城坐北罗酆,人作诸鬼神。
雷鸣轰隆,霹雳电光划破长空,如一鞭灼目火星,将半边暗穹映得细细碎碎的明亮。
声动震震听,却传不入殿中,正如被高大黑门阻挡在殿外的狂风,根本吹不到那殿内高悬的一幅年旧墨画。
少女触碰嘴唇,无声呢喃,指尖所写的,是谁的骨血,谁的意气?
天地暗哑,无人能扰她分毫。
城门处有人提双首长剑,如墨龙立身天地,丈余剑身一端指天,一端陷地,宛若此诸世于他面前,皆无至尊。
缯绫——
黝黑角质包浆的墨钢长剑下滑,收进乌木剑鞘之中,提鞘按柄的午昧此间抬眼,眉峰如山被人托举而起,沉重却又轻松。
写意,墨色尽敛其中。
暗处有篝火烧焦木堆的声音传出,噼里啪啦得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被火星燎着的枯草,以及与漫天灰烬共舞的萤火虫。
千具面铠悬浮,紫石护腕被剑刃割断的纹面帝者,冷漠无言,那张有着无数细小而不明显皱纹的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绪,以及寄托于人体之中的温度。
惊雷响,剑光闪瞬——
已经归鞘的那一刃念裁,如劫。
被烈焰包裹的青年手掌,与腕佩残缺紫石的受伤手臂相击,纹路清晰的掌心和满是老茧掌心却永远无法相贴,只因为它们之间有一柄墨剑,如劫难,如天河,将一切都隔开。
“我来这里只是想看一看什么是放下城,以及真正的放下城是什么样子的。”
墨剑转刃而分,如黑鹤展翼高飞,将那原本相对的两只敌对手掌震翻开来,若覆人间云海,午昧拢指为诀,缓慢抚过收在眉眼前的那一刃角质锋剑,她的瞳底有光,如奏惊雷般跳跃,轰鸣无声,却清明得可以划开一切。
“阳魔——”面帝并没有理睬午昧,而是看着那个全身隐在暗黑之中,只露出一只烈焰升腾的手臂的青年人,他即没有笑也没有怒,可是他侧脸上那些原本并不明显的皱纹,却在一瞬间不再隐忍,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勾动起来。
被称作“阳魔”的人甲并没有回应面帝,他缄口不言便是对午昧的回应。
叹了一口气,午昧不知道自己会感到无奈,或许是因为别人的眼中并没有自己,又或许是因为她双眼所见,尽是不合法度不讲情理的“争斗”?
“我们走吧。”念裁剑空横在眉眼之前半刻,最终还是化作一泼浓墨坠入鞘中,午昧提脚踏出第一步的时候,面帝倏然移形,几叠幻影构成黑白模糊一片,在白衣少女面前停滞、凝实。
剑光闪——
既然他人不愿听从自己的意见,那便以绝对的不合法度的暴力,去解决横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切。
影纷乱如鱼惊湖畔,刃倾倒若琥珀折光,随形、如影,两招剑式从心而发,午昧弓腰将双臂腕力贯入剑身之中,一记刃面横拍在随形之前,待到如影之后,她侧身扭腰如纸鸢断线,柔弱娇小的身躯在天上越荡越高,直至没入云海深处。
“你本就留不住她,更何况——”狱皇以持枪姿势将双首剑柄别在臂弯之中,无数墨金鳞甲碎片,如凋零的花瓣般自他身上散落开来,似花落尽时即是人逝之时,“她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动手。”
面帝皱眉,再度移形,环上一套铠甲的身躯,刚要轰出一臂铁甲飒飒的崩拳,却被只余小半身躯的狱皇以双首剑刃一捭推开。
“哼!”臂上烈焰在顷刻间消失殆尽的人甲,身躯全部隐入暗黑之中,似是已经遁走。
浩荡天地,唯余面帝困顿,囚在城门暗影之下。
大罗天巅,麒麟崖上;顿首元始,玉矣成墟。
太元未生之前,有一仙存焉,不困空宇之囚,不受时宙之衰。
玄三炁化生,虽殊本同而归一,是谓“主宰天界之祖”,号曰:元始天尊。
玉虚者,为仙宫别名,亦可号龟,其在三十三天外,大罗天巅昆仑山脉麒麟崖上。
而今不知多少岁去,天尊神隐,玉毁成墟,唯有思闻道者居此,悟道之道,明名之名。
白发束冠,紫薇斗数在一身广袖宽袍上浸染碎花,师道长臂弯里架着一支松木柄的拂尘,缥缈银丝垂荡如云如雨,明明是雪一般的洁净不点尘,却总是给身为观者的天地,一种此处皆玄的意韵。
玄者,一曰悬之古字,此意为动荡不定、下不着地,是以引申为——空中、天穹;一曰赤黑之色,此色阶不纯,或黑中泛红,又或单指黑色,模糊而隐晦,是以引申为——幽远、玄妙。
师道长,他在玉清碎墟之中等了太久,久得忘记了自己最初的世俗名字,久得忘记了自己入门之后的道号,他只依稀记得“师”这个字,对自己有很重要的含义,他也只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玉墟之中的一位白发道长。
火光一掠穹窿,在大地有情众生之上,却是在玉墟所坐的麒麟崖下。
那是血气蒸腾的一轮炎阳,它刚烈猛厉却又污浊残腥,是火与血的混合体、矛盾体,就像是互相纠缠成太极两仪的道与魔,一者悟明天地长清净,一者磨砺道途陌上花。
最先落在清玉废墟之上的,是一只赤绸缎面的步履,将四周倾倒玉柱烧融成液态的巨大炎阳之中,属于人类的模糊轮廓逐渐显形。
——路氏,人甲。